极乐之国的城主, 是一人。
那么这位老住持为何又要说, 是众生?
萧韶的目光若有所思,说:“多谢方丈。”
老住持躬身一礼:“施主,客气了。”
萧韶道:“方丈,为何供奉两面佛?”
方丈没有说话,神情依旧慈祥。
林疏便知道,这个问题, 又超出了方丈所能回答的范围。
先前他们拦住路上的老者, 问极乐之国的主人是谁,老者没有给出任何有意义的回答, 而方丈给出了,说明方丈的神智比较清晰, 对这个世界也有所了解。
而问到“为何供奉双面佛”, 方丈却无法回答了。
为何供奉双面佛,是比“极乐之国的主人是谁”更难回答的问题么?
方丈不回答, 事情便再次陷入僵局,萧韶用灵力催动佛像,使它缓缓旋转。
过去佛与未来佛在旋转中交替出现, 庄严沉默的神情,向前推出的手掌, 与那脸部正中横亘着的眼睛, 无一不透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诡秘。
过程中, 萧韶忽然开口。
“方丈, ”他道, “现在佛在何处?”
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是佛家的“三佛”,在佛经中往往一同出现,这座庙宇却只供奉了过去佛与未来佛合一的双面佛,或许会有些问题。
方丈语调依旧慈和:“现在佛在众生之间,无需供奉。”
萧韶便蹙了眉,似乎在思索这句话中有何玄机。
他停了下来。
佛像恰好转到过去佛这一面,眼瞳中的眼珠下视,仿佛直直看着殿堂里的三人。
萧韶与它对视。
奇异的寂静在殿堂中流淌。
一声颤抖着的猫叫打破了寂静。
林疏和萧韶看向缩在角落里,死也不出来的猫。
显然,猫害怕佛像。
故而可以佐证,佛像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之物。
“前辈。”萧韶已诱哄的语气道:“若我们无法离开这个世界,你便再也吃不到外面的食物。”
猫歪了歪脑袋。
萧韶继续道:“不仅如此,还无法飞升。”
猫的耳朵动了动。
它的身体虽仍然诚实地蜷缩在角落,但微微转动的绿色瞳孔已经泄露了心中的动摇。
萧韶的声音放缓:“乖,出去给你烤竹鼠。”
猫的耳朵又动了动。
林疏想,甜言蜜语,果然有用。
猫站了起来。
猫迈出了前爪。
猫颤颤巍巍向佛像走去,走到了佛像的底座。
但它没有停住,而是轻轻一跃,落在了佛像所坐的莲台里。
九瓣金莲中,猫又发了一会儿抖。
然后它再次往上爬,爬上了未来佛的膝盖,继而跳上了佛像的手臂。
手臂平直向前伸,掌心外推。
然后,一只黑色的,毛茸茸的猫爪,搭在了佛像那只向外推的手掌上。
这动作似乎是在结一种神秘的佛印,而看猫的动作,似乎又是在暗示这只手掌上有玄机。
萧韶走上前,观察着佛像的掌心,眼中有思索之色。
林疏也看佛手心。
手心有一枚浅淡的印记,依稀也是一只往下看的眼睛的形状。
眼睛,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只有成对出现在人脸上的时候,才不恐怖。
其余的任何情境下,单独的一只眼睛的形状,都有些神秘,乃至不详。
萧韶轻轻碰了一下那手心上的眼睛。
放下手,他微蹙眉。
林疏:“怎么了?”
萧韶道:“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说罢,他缓缓展开右手,将自己的手心,与佛像的手心相抵!
林疏睁大了眼睛。
那一刻,他感到空气中,泛过一丝无法言喻的涟漪!
是非常、非常特殊的一种感觉。
仿佛整个世界的内部,出现了一丝变化,如同一座巨大的机器,齿轮开始往不同的方向运转。
萧韶闭着眼,林疏喊了他几声,都没有反应。
猫扒在佛像的手臂上,也在密切关注着萧韶,自林疏遇到它以来,这只懒惰的动物第一次亮出了小弯月一样锋利的爪钩,似乎准备随时把萧韶挠醒。
林疏看向香插中的一支线香。
香燃尽之时,萧韶猛地睁开眼睛!
他此时的眼瞳墨黑一片,很深,仿佛含着无尽的混沌,过一会儿,这种感觉才渐渐散去,一切恢复正常。
林疏:“有什么?”
萧韶道:“我看到了一个场景。”
说罢,他似乎理了理思绪,寻找合适的措辞,却未果,对林疏道:“你也来吧。”
林疏走上前,也像方才的萧韶一样,将手心贴在了佛像的手心上。
浩瀚却无形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他的整个神魂仿佛被抽离出躯壳,坠入无尽深渊。
难以忍受,充斥整个脑子的眩晕过后,林疏发现自己能看见了。
灰色。
一片灰色。
往上、往下,都是一样的情景。
晕眩里,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形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灰茫茫的世界里,寂静毫无声息。
又过一会儿,似乎是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不大晕了,与此同时,无边的灰色虚空里,忽然布满了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金色线条。
一眼望去,数之不尽,而且相互纠结缠绕,以难以言喻的姿态缠在一起,线条中流转着隐隐约约的光芒。
虽是纠缠不清,但是,仔细观察后,却有一个总体的趋势,它们仿佛在流动。
仿佛一条往前流淌的光河,断在了林疏这里。
再往前,就是虚空,所以林疏选择溯流而上。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漫长的一段路途,只知道,纠缠不断的,金色的丝线,一直在不断地减少,丝线之间的关系也愈加简单,不再复杂到使人恶心。
这条金色的光河,在虚空中愈收愈窄,只有原来的一半宽度,然后,戛然而止。
它收拢于一点。
这到底是什么?
林疏在那虚空中的金色光点处徘徊。
作为一个有现代物理的素养的人,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专业而科学的名词。
比如很简单的概念质点和原点,再比如奇点。
观察没有结果,他又朝着河流顺流而下,不断往前,不断往前。
仿佛走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终于到了河流的尽头。尽头戛然而止,那些在虚空中缠绕的金色丝线,仿佛猛地被一个截面切断!
林疏在横截面上徘徊,试图看清这里的全貌。
徘徊。
他努力调整角度。
忽然,在某一个特殊的位置,他忽然一个激灵!
在这个位置,他看到了真正的横截面,因着视角有限,金色丝线的来龙去脉全部被隐在后面,他看见铺天盖地,全是金色的光点。
金色光点隐约闪烁,背景是无尽的虚空,整个场景如同盛夏之夜,抬头所见的那片星空。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再恢复清醒的时候,他又回到了佛寺之中。
萧韶扶了一把,稳住他身形:“你看到了么?”
林疏:“看到了。”
然后,他从眩晕中缓了缓,喘了几口气:“一条河,很多线在流但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萧韶:“我亦没有想通。”
这林疏就放心了。
韶哥都没有想通,那他想不明白,也不是什么丢脸之事。
萧韶转动佛像,面对未来佛那一面,道:“再试?”
林疏点点头。
佛像很大,故而手也很大,他们两个可以同时将掌心贴在上面。
同样的眩晕过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星空。
但林疏已经是有经验的人了,他往旁边飘了飘,场景立即变化,又变成纠结缠绕不清的金色丝线所组成的河流。
与此同时,另一个金色的光点在他眼前飘了飘。
这个世界是只有线,没有点的,所以林疏估计,这是萧韶。
而自己现在的形态,也应当是一个光点。
他看见那个光点朝自己画了个圆。
于是他也飞了一个圆。
那个光点很亲昵地飞到了他的旁边。
他们一起沿着河流的方向飞。
飞。
不停地飞。
在方才的那个空间里,丝线越来越少,河流越来越窄,可现在,他们往前飞,纠缠的金色丝线中,有的丝线断了,但也在不断地生出新的线,河流以缓慢地速度愈来愈宽,线条纠缠的方式也越来越复杂。
整个世界,都被望不到边缘的金色河流充斥。
整条河流,仿佛永远、永远没有尽头。
萧韶停下了。
林疏也停下了。
萧韶仿佛打消了继续往前的念头,开始围着他绕圈圈。
林疏就也围着萧韶绕圈圈。
绕着绕着,他发现代表萧韶的那个光点,拖曳着一条淡淡的金色轨迹。
他往回看,发现自己也因为飞动,在虚空中留下一道痕迹。
两条痕迹相互缠绕,然后很快消失。
他忽然顿住了,脑海中平炸起一道惊雷!
脑中嗡嗡作响,仿佛窥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若他有形体,此时必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一句话。
点动成线。
点动成线!
这不是现代物理,这是数学。
他望向那些金色的线。
人,独立的人,在这个空间内,是一个金色的光点。
当这个光点缓缓移动,往前走,就是一条线。
两个光点相遇,相互吸引,或排斥,他们的线便相互纠缠,不再平行。
而许多、许多,不可计数的光点在一起,向前移动,就成了一道金色的河流。
假如,假如说,每个光点是一个人,或一个动物,或一株草,一棵树。
所有的光点在一起,就是整个大千世界,在虚空中的投影。
而时间往前流淌,光点不断前进,光河奔流不息。
佛像的名字,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正与时间有关。
那么河流的每一个横截面,那片浩瀚的光点组成的星空,就是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上,这个世界的样子。
比如说他们来到此地的时候,面前那个横断面,就象征着现在。
光河自过去流淌而来,流向未来,所有丝线相互纠缠向前的形态,就是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随光阴的变迁。
那么这条光河,是时间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