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好好见过一面。
在灰蓝色的机甲驾驶服衬托下, 陆云挽后知后觉的发现景婉圻眼角的细纹变得愈发刺眼,深棕色的眼瞳也浑浊了起来。
她早就已经不再年轻。
下一秒,冲天的火光点燃了陆云挽的黑眸。
景婉圻的模样也突然变得有些虚幻, 强光之下陆云挽的眼眸生理性的酸涩了起来。
但他仍紧紧地盯着对方, 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景老师?”陆云挽听到, 自己的嗓音沙哑而陌生, 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感觉。
摄政王标志性的优雅和从容顷刻间消失不见。
长时间的幻痛侵蚀,使陆云挽大脑的运转都变得迟钝,他每天都过得如同梦游。
直到冲击波朝他袭来,巨大的机甲开始不受控制地晃动, 陆云挽这才如梦初醒般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景婉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为什么要挡在自己面前?
几秒钟前那场撞击使邻溪号内载气体泄露,活跃的分子碰撞着在舱内产生了一场场的连环爆炸,火焰燃了起来。
景婉圻明明已经快被火光吞噬,但她依旧坐在驾驶位上静静地注视着陆云挽。
通讯的顺利接通让陆云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邻溪号里的声音——
有AI的提示:“警报!警报!逃生舱已损毁!”
“警报!机甲损毁百分之六十……百分之六十一。”
还有……人类起义军的:
“景婉圻你这是怎么回事?!”
“您不是说不会干扰我们的决定吗?”
陆云挽的耳边忽然嗡了一声,不管现在的他反应有多迟钝, 身处高位这么多年的陆云挽,都不可能听不懂这群人类话里的意思。
——景婉圻也是人类起义军的一员。
陆云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什么时候失败到了这个地步。
就连被他视作亲人、母亲一般的启蒙老师,也成了全星际最恨他的组织中一员。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几秒之内。
质问、疑惑、愤怒、悲伤一齐朝陆云挽袭了上来。
可是到了最后,摄政王只是颤抖着用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大声说:“景老师, 快离开这里!”
他不顾机甲的剧烈摇晃, 踉踉跄跄地从驾驶位上站了起来。
可景婉圻仍一动不动,通讯那头略显苍老的女人低头在光脑上点了几下,切断了和人类起义军的通讯, 等再抬眸的时候, 防备与冷淡竟然一扫而光。
她轻轻地朝陆云挽笑了一下。
没想到了这个时候, 他们竟然一起放下了积累近十年的戒备与隔阂。
景婉圻的目光非常慈爱,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权倾星际的摄政王, 好像又变回了当年磐均星第一军校的孩子。
“听我的,您快走啊!”见她仍一动不动,陆云挽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可通讯那头的人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云挽,我们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我不知道——景老师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听我说您现在立刻离开这里,趁着机甲还没有被完全损坏,降落到附近的星球上!我会通知衍微军团的人接应您!”权倾星际优雅又矜贵的摄政王慌乱得不成样子。
混乱中人类起义军的部分机甲停了下来,可仍有部分人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持续攻击。
光脑还在尖叫:“机甲损毁……百分之八十二、百分之八十三……”
景婉圻叹了一口气,原本疲惫又浑浊的目光在火光中一点点明亮了起来,隔着茫茫宇宙,她如当年般注视着陆云挽,末了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云挽。”
陆云挽的手紧紧攥紧,他咬着牙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说:“您别这样说,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才对,这些年我做了无数错事……从平定反叛军签订《赫明协定》到在一场场行政例会中出卖人类的利益,我……自大又无能。一意孤行毁了人类的未来,毁了无数人的人生。”
“我自命不凡……实际上只是个运气好的废物……”他的语速鲜少这么快,短短几秒就撕开了摄政王辉煌人生的锦帛,露出一片狼狈的内里。
说话的同时,陆云挽的四肢百骸再度爆发出无法忽视的痛意。
这个时候火舌已经向景婉圻所在的位置舔舐过去。
她的时间不多了。
景婉圻连忙摇头,转身看了一眼背后的火光,再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陆云挽说:“云挽,我是你的老师,是我把你带到了新的世界……但是,但是又忘记告诉你,这个世界满是遗憾。”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还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能够快乐地过一辈子就好。人类的希望那么沉重,怎么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
女人的声音哽咽,眼泪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又顺着眼角的细纹坠向地面。
她努力想朝陆云挽扬起嘴角,安慰这个她一生最骄傲的学生,但开口却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将哽咽声泄露。
机甲不断摇晃,通讯那一头的陆云挽缓缓地蹲了下去,努力抱紧自己的膝盖,身体紧紧地蜷缩在了一起。
陆云挽的黑发凌乱,泪水摇晃着压弯了鸦黑的睫毛,颤颤巍巍地坠了下来。
他的声音已经彻底破碎。
陆云挽忘记了如何呼吸,原本苍白的脸色都因此而憋成浅红。
他重重地掐了自己一下,突然压抑着痛意搬开了一直压在心头的那颗石头,将藏了近十年的话说了出来:“景老师,我,我没有背叛人类,您知道吗?我……我真的没有骗您。”
“来不及了……我只是来不及了。”
“好多事,我……我做不到怎么办?”
此时的陆云挽无助极了,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知道自己在人类中早已没什么信用可言的陆云挽努力解释着,希望他视作母亲一般的人能够理解自己。
看到陆云挽慌乱的样子,景婉圻泪如雨下,却同时在这个时候艰难地朝他笑了起来:“好,我知道,我知道了云挽。”
陆云挽看上去孤独极了。
机甲的撞击还在继续,景婉圻颇为遗憾地看了朝着视窗外看了一眼,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给对方一个拥抱。
“你是人类,不是什么古早传说里的「神」,云挽……你,你这些年人类的那些节日,都有好好过吗?”
景婉圻的话让陆云挽愣在了这里。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迷茫。
“没,没有……”
很久很久以前,家人刚刚去世的时候,景婉圻总是会去沧芮星看陆云挽,甚至还邀请陆云挽一起过节。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传统就不再继续。
忘记自己是个人类的陆云挽,再也没有过过什么节日。
甚至他差点就要忘记这个名词的意义所在。
看到陆云挽呆愣在这里的样子,景婉圻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没关系……之后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你会找到人理解你,陪你一起度过每一个节日。”
这个时候邻溪号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光脑AI彻底损毁,不再提示机甲状态。
消防系统随之瘫痪,空气里的火焰已瞬间燃到了景婉圻的手边。
她咬了咬牙,轻轻摇着头对陆云挽说:“云挽你记住,把你留在磐均星第一军校……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骄傲的事。你是我的骄傲,也是人类的骄傲……如果非说后悔的话,我只是后悔,后悔毁了你的人生。”
“不——”陆云挽赶忙摇头,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受到情绪的影响,他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着,“你带我去看了更大的世界,如果没有你,我……我可能早就不知道被淹没在了人海的哪个角落。”
这个时候,通讯的那一头忽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火焰如地狱伸来的触手抓住了景婉圻的脚腕。
女人猛地皱了一下眉,最后努力保持平静。
她顶着剧痛朝陆云挽艰难一笑说:“云挽,我知道你不甘心放弃,那么既然……你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就让人类也看到,可以吗?再坚持一下…你连死都不怕,还畏惧什么呢?”
景婉圻知道陆云挽疲惫不堪,并为此心痛,但是现在的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打消陆云挽疯狂的念头。
“答应老师,找到曾经的勇气。”
“你可是敢驾驶着机甲,类光速穿行在宇宙里的人类。也是一个敢提出《重刑同一案》的人类……想想曾经的自己,想想十几岁的时候,刚进入磐均星第一军校的自己,好吗?”
这个时候,火焰已经吞没了景婉圻小半个身体。
机甲舱内温度升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身为人类、不再年轻的景婉圻目光已经难以聚焦。
高温下空气变得滚烫,藏在无数不知名的气体里的毒素四溢着,说完刚才那句话,景婉圻的眼睛便慢慢地阖了起来。
“好,”陆云挽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他点头无比郑重地对景婉圻说,“我…我答应您。”
这是陆云挽这些年来最艰难的许诺。
“嗯……”景婉圻一点点失去意识,她最后艰难地张开口,朝陆云挽温柔地嘱托着,“云挽输入HOS指令,切断通讯吧。”
——HOS通讯指令,机甲驾驶者入学后的第一课。
记不清多少年前,年轻的景婉圻正是用同样温柔的声音,在初级教练机内教导陆云挽完成了他在机甲上的第一个操作。
现在,她最后一次教已能驾驶星际最高阶机甲的陆云挽,完成这个最为基础的操作。
身为经验丰富的机甲驾驶者,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的,”陆云挽慢慢提起手指,颤抖着声音说,“再见,景老师……”
通讯的另一头再也无人答复。
景婉圻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因此她也就没有看到,在说完那句话后,陆云挽又艰难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最后一次骗了景婉圻,没有如对方嘱托那样输入HOS指令,切断两人之间的通讯。
冲天火光下,人类连睁眼都变得困难。
但是机甲里的陆云挽却固执地盯着邻溪号,注视着景婉圻的身体被烈火吞噬……一点点回归元素。
他选择用痛苦来激活自己麻木的灵魂。
——
十几分钟后,设在机甲最顶部的通讯装置也被高温摧毁。
长时间直视亮处,让陆云挽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现在的状态不应该再驾驶机甲,但原本蜷缩在地板上的陆云挽竟然还是抓着一旁的椅背,无比艰难地站了起来,坐在了驾驶位上。
陆云挽的眼前模糊不清,他完全凭借着肌肉记忆发布命令。
窒息与眩晕感仍未散去。
甚至于陆云挽的手指还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可是将黑色机甲团团包围的人类起义军还是看到——原本行动笨拙的机甲忽然像活起来似的,灵活穿行在星际之中。
不过眨眼就绕过了他们的包围。
“陆云挽怎么回事?”
“难道说前有埋伏?我们还追他吗?”
见此情景,人类起义军随即犹豫了起来。
完全看不懂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他们立刻回撤,短短几分钟后,这里便再次空寂起来。
宇宙寂静依旧,一个人的死亡就像坠入大海的砂砾,半点浪花也不曾激起。
……
陆云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沧芮星的。
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关节如生锈的机器,活动一下都费劲。
他很想好好睡一觉。
没有痛觉抛掉记忆。
但是理智还是驱使着陆云挽通过衍微军团登录了军部内网,一点点删除了被机甲自动记录、上传的对战记录。
掩盖了景婉圻人类起义军成员的身份。
——这样才能保留景婉圻生前获得的所有荣耀,以及掩盖自己的秘密。
可等陆云挽做完这一切,打算回到费利克斯星系周围收回邻溪号的时候,却无比惊恐地发现——
只要坐在驾驶位上,景婉圻最后的模样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窒息、眩晕、肌肉不规律的颤抖与恐惧被植入了陆云挽的灵魂。
他再也无法驾驶机甲了。
——
距离宣西星最近的高级行星叫做「曼孜星」。
人类起义军将陆云挽送了过来,然而等到联系他家人的时候,这群人却犯了难。
——认识了这么久,他们才发现陆闲竟然一个家人都没有!
除了洛厄尔星上那几个学生外,陆闲的社会关系一片空白,整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但现在不是怀疑什么的时候。
将陆云挽送到曼孜星后,这群人类便联系到了班如风,没过多长时间,少年便带着一群人向这里赶来。
但他们完全没有料到,班如风还没来,便有一个大人物忽然到达了曼孜星上。
庞大的机甲如幽灵般停在了医疗中心外,悬梯与设在最高层的VIP治疗室相连。
“陛,陛下……”人类惊恐地瞪大眼睛,匆忙向来人行礼。
楚玄舟一身黑衣曳地,缓步走了下来。
银白的长发在他背后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度,周围人随之闭上了嘴,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楚玄舟看都没有看那群人一眼,径直走向医疗中心。
在他之后,医疗舱舱门合上,将舱内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
半小时后。
“陆闲呢?”班如风一冲进医疗中心便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我们是他的……呃,家属,他现在人呢?”
“对对对!”高澄珂身边的光脑随之一闪,刚才收到的信息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一层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呃……稍等,他在最顶层。”一名工作人员愣了一下,确认高澄珂的光脑信息无误后,将众人带到了小型悬浮器上。
“好!”班如风连忙点头。
几人眼前的画面一变,不过短短几秒钟时间,他们便被这个小型悬浮器带到建筑物的最顶层。
悬浮器刚一落稳,班如风便迫不及待地从上面跳了下来,他非常顺利地适应了自己新身份的他,大声对不远处另一个工作人员挥手说:“这里这里,我们是陆闲的家属来着,他现在在哪里啊?”
“啊?”还陷在刚才的震撼中没能反应过来的工作人员一愣。
家,家属?
那刚才那一位是?
不等他脑子转过弯来回答班如风的问题,代表治疗结束的蓝光闪过,医疗舱的舱门慢慢敞了开来。
人鱼黑色的高大背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卧槽!”班如风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朝后退了一大步,身后随之传来一阵小声地惊呼。
“陛下?”
班如风他们因为楚玄舟愣在了这里,但是站在前面的人鱼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似的。
蓝光又轻轻闪烁了两下,内部医疗舱原本紧闭的舱门在这个时候敞了开来。
下一秒陆云挽便坠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楚玄舟轻轻地抱住了他,低头温柔地在人类的额头上落下了一枚吻。
被医疗舱从睡梦中唤醒的他随之睁开了眼睛。
但这一次,陆云挽的眼神和以往都不一样。
还没从那段回忆里脱身的陆云挽双目赤红,他直勾勾地盯着楚玄舟,忽然用尽全力攥住了对方的衣领。
他的神智还未清醒。
“我不甘心。”
“我替他不甘心陛下——”
“他们凭什么就这样一个个抛下他走了?凭什么让他一个人痛苦?”
人类的力量并不大,但陆云挽这拼尽全力的一拽,还是让楚玄舟产生了一点点窒息感。
陆云挽的样子更是吓到了班如风他们。
“陆闲?陆闲?”
虽然害怕,但是看到他疯狂的举动后,担心陆云挽惹怒楚玄舟的少年还是忍不住小声叫着对方的名字,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可陆云挽的视线却始终没有从楚玄舟的身上离开。
“凭什么,凭什么那么狠心?”
陆云挽被那段记忆,还有记忆里的情绪击溃。
以至于他刚才从「摄政王」的身份中脱身,便忍不住替那个人质问了起来。
同时他的眼神中还写满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恐惧。
「理智」与「大义」似乎被陆云挽遗忘在了记忆里,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小孩一样任性、无理……
陆云挽只想知道父母、陆斯容,还有景婉圻,他们都说爱原主,可为什么都扔下了他?
神奇的是,陆云挽明明没有说「他」是谁,但是看到他的神情,楚玄舟竟然立刻意识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人鱼低下头接连不断地吻着陆云挽的额头,他轻轻在人类的耳边说:“没有人会抛弃您,没有人舍得抛弃您。”
可陆云挽还是不愿松手。
一阵阵痛意向陆云挽袭来,他本能地咬紧了下唇。
顷刻间,暗红色的血迹便从陆云挽的唇角蜿蜒流下。
哪怕这个时候,陆云挽依旧红着眼盯着楚玄舟,似乎完全听不懂对方正在说什么。
就在这一瞬,当着医疗中心中无数人的面,楚玄舟先是一顿,接着忽然重重地吻在了陆云挽的唇上。
人鱼尖利的牙齿撞在了陆云挽的上唇上,他能感受到,自己怀中的人类因此而瑟缩了一下,但是楚玄舟却一点也没有暂停下来的意思。
甚至于他还微微用力,朝着陆云挽的唇角咬了下去。
“啊……”毫无防备、忘记伪装的人类不由痛呼出声。
他下意识放缓了手上的动作,想要将楚玄舟推开。
但是陆云挽不知道,正是自己这样的反应,使得楚玄舟愈发过分。
人鱼紧紧地抱住了陆云挽,一个接一个的吻朝他落去,逼迫着陆云挽松开牙关。
他的吻疯狂极了。
可是手却随着陆云挽的呼吸一点点拍打他的肩背,安抚着怀里的人类。
“好了,好了……”
温柔与残忍交织在一起,却诡异的和谐。
伴随着吻,楚玄舟轻声呢喃着:“这一次是你违约了。”
陆云挽答应自己好好留在这里生活,可他并没有完成。
语毕,楚玄舟朝他笑了一下,终于再度在陆云挽的唇角落下了一枚吻。
他的目光失焦如醉酒般迷离,嘴上则温柔地说着:“亲爱的,外面的世界恶心又危险,只有我能保护你。”
“安心藏在我的羽翼下,我会将帝国和生命一起献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