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看顾佐才发现,那的确就是一把骨头。
听揽月大帝说了千言万语,也没有亲眼所见这一刻震撼。
那是个只穿了件薄袍子的男子,衣襟是敞开的,空荡荡的里面只见到雪白的骨头,在那骨头腔子里,猩红的内脏鲜活地跳动着、蠕动着,叫人打从心底里毛骨悚然。顺着雪白的骨头往上看,就能瞧见一张一半温和一半麻木的脸——那张脸五官很英俊,可以想象若是表情多了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此刻表现出来的,也不过是诡异得使人浑身发寒。
这无疑就是祁连鸿英了。
顾佐能看出来,他在很努力地表示自己的友好,至于用骨头腔子面对他……这也并不是为了恐吓他,似乎是他已经这样过了无数年,早已成为了习惯,已经不再记得这其实是会吓到人的了。
……也是,十万年都这样过的话,怎么可能还记得正确的待客之道呢?
能这样努力地温和,已经是对方最大的善意了吧。
看到这样的祁连鸿英,不知怎么的,顾佐的心里有些发酸。
然后他也没犹豫,上前几步后,叩拜在地,恭敬地说道:“弟子顾佐,拜见师公。”
那颗英俊又诡异的人头上,双唇一开一合,甚至有些微微发颤:“好,好!”他好像想站起来把顾佐扶起来,但因为他已经是骨头架子了,又常年不动的,身体根本没个支撑,这下抖了好几次,才站起来。
揽月大帝的声音也很酸涩,带着急促的:“好了,既然是宛姐姐的传人,还会为这个跟你客气?你坐着吧,本来就该顾师侄孝顺你们的。”
顾佐也赶紧起身,说道:“对,是该弟子孝顺师公和师尊的。”
只是……已经没有师尊了。
那么孝顺师公也是一样的。
公仪天珩看到这样的祁连鸿英,眼里也难得露出一丝感慨,旋即他看向顾佐,目光之中,便变得越发温柔起来。
眼见祁连鸿英被顾佐冲过去扶着坐下,公仪天珩顿了顿也走过去,扶住了他的另一边。
祁连鸿英能感应到来自顾佐的、和爱妻相似的气息,却不知道公仪天珩是什么人,但是他稍微仔细分辨,就发觉他身上也带着跟类似的感觉,突然间就有些明白。
他的目光微微颤了颤:“你是他的伴侣?”
公仪天珩态度诚恳:“是的。阿佐同为生死相随,我们互为半身。”
一瞬间,祁连鸿英就明白了。
互为半身……如果他和秋灵也能互为半身……同生共死,该有多好?
不过,多年来的自残赎罪,让祁连鸿英早已经心如铁石,现在的确是有所失态,却很快平静了下来:“你们很好,要是秋灵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顾佐笑了笑:“要是真能让师尊高兴,那就很好。”
祁连鸿英可能是终于发觉自己这个样子不太好跟爱妻的徒弟见面,很快运转了内气,让自己的身体快速地被肌肉布满。
然后他的衣襟就被公仪天珩慢慢地拢上,甚至亲手为他将带子系好。
这样的祁连鸿英越发显得英挺,只是他的皮肤苍白,而且大约经过了长时间的自剐,导致肉身有些羸弱,再加上他眉宇间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之感,所以让人一看到他,就会觉得他十分疲惫,从内到外的疲惫。
但是顾佐看到现在的他,就可以想象出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会是一个多么吸引人的天骄俊杰,而那时的他同宛秋灵站在一处,又是怎样的郎才女貌,天生眷侣。
此刻,祁连鸿英很艰难地想了想,有点抱歉地说道:“时间太久了,很多东西我都模糊了,你们别见怪。”
顾佐摇头:“不会见怪,师尊一定是最好的师尊,你也一定是最好的师公。”然后他露出一个笑容,“要说起来,我的祖上是师公的同胞弟弟,师公不仅是我的师公,还是我的老祖宗。”
祁连鸿英很高兴:“是吗?你是我这一支的人?那很好。”
其实他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有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是他同胞弟弟的后代,但实际上除了最早的两三代以外,往后都不可能有什么感情。
可是现在,当他听说顾佐是同一支的时候却很高兴——跟他相同的血脉后裔,是他爱妻的传承者,就好像他跟爱妻的后裔一样。
很多时候,人的感情变化就是这么来的。
一点以前可能根本不在意的东西,却可以将感情发酵得更加浓烈。
随后,顾佐就跟祁连鸿英提到了自己得到传承的经过,包括后来他从灵素口中知道的自己的身世,包括他的同胞弟弟齐天佑,甚至连他们想要报仇的事情也都说了。
祁连鸿英听得很认真,等听完以后,他也没对顾佐想要报仇的事提出什么异议,反而说道:“你尽情去做,现在的祁连家也的确需要整顿了。破而后立,没什么不好。”他的态度很坦然,“祁连家以前就是从微末中慢慢发展,就算全毁了,只要人还在,都能重新找回来。”
他当然在意家族,但主要在意的还是代表家族的人,而不是一件死物。
因为对自己的痛恨,他没有精力去管这么多年来家族的变化,但总归不总是坏的,家族在大方向上也没有走歪。但现在正好遇上了“坏”的时候,有家族里的后辈想要重新把它变成好的,他自然更为欣慰。
而对于齐天佑,祁连鸿英并没有太多在意。
后辈太多了,哪怕齐天佑是顾佐的同胞弟弟又怎样?就好像在灵素的心里,拥有和宛秋灵相似性格和祁连鸿英弟弟血脉的齐天佑好像两人的后裔一样,顾佐则是祁连鸿英认为的那一个。
两人都是爱屋及乌,只是爱屋及乌的对象不同罢了。
齐天佑的性格跟宛秋灵再像,他也不是宛秋灵,这样的相似太过飘渺,所以对于祁连鸿英来说,顾佐才是实打实的延续。
顾佐也看出了这一点。
但这也没什么,不管怎样,能让这位苦命的师公感觉到慰藉,是他还是天佑,都没有区别。
在这石室中,祁连鸿英静静地听顾佐说了很多,同时他也破天荒地健谈起来,跟顾佐说了许多当他还活着的时候,和宛秋灵渡过了怎样和美的一生。
顾佐一边听,心中也更是黯然。
其实,原本真的是很和美的,在离世前祁连鸿英也不过是遗憾没能一直陪着爱妻终老罢了,如果没有因为转世的无耻之举让他再度醒过来,他也不必自苦这十万年。
宛秋灵是为了能和祁连鸿英再续前缘而耗费十万年寿元让他转世的,可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样的一片恋恋不舍,却反而造成了他们之间的悲剧。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哪怕最后被祁连英所害,宛秋灵也不曾怪过祁连鸿英,在她的心里,祁连鸿英永远都是那个呵护了她一辈子,带给她温暖幸福的气概男子。
这一聊就是很久,渐渐地祁连鸿英把以前记得的美好说完了,顾佐也把自己的经历说完了。
石室之内,又是一片寂静。
揽月大帝本来一直没有说话,到这时,眼见着祁连鸿英身上洋溢着的幸福感逐渐平淡,也知道这一次的拜访,应该到此为止了。
顾佐叹一口气,准备跟祁连鸿英告辞。
他也不想过多地打扰祁连鸿英——他很清楚,祁连鸿英是他的师公,但见他也只是为了搞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见一见自己爱妻的传承者而已,并不代表就愿意经常和他相处。相比起来,祁连鸿英恐怕更愿意一边自剐自苦,一边思念宛秋灵吧。
所以,该说的说了,他也想还给祁连鸿英一片清静。
祁连鸿英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我身无长物,没能给你见面礼,不过倒是早年有一些经验,可以教给天珩。”
顾佐一怔。
公仪天珩却适时说道:“天珩求之不得。”
祁连鸿英生活的那个年代,强者如云,他本身也很不凡,带着宛秋灵四处闯荡,可以说是见多识广——不说别的,只言他的那些经历,就已经是非常宝贵的经验。另外就是他一生见识过的无数武学功法,尽管他自己未必习练过,但是见过了说出来,也是极珍贵的财富。再加上他自己所学所悟……这些旁人求也求不来的东西,都被他告诉了公仪天珩。
公仪天珩自然是仔仔细细地听。
祁连鸿英不愧是活了这么多年的天骄,他所教给公仪天珩的东西让公仪天珩受益匪浅,大大地增强了公仪天珩的底蕴。
待这些说完,又过了不短的时间。
之后,祁连鸿英才说道:“你们走罢。”
顾佐和公仪天珩对视一眼,恭恭敬敬地告辞。
他们也想过是不是给祁连鸿英留下一点东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对于公仪天珩的先后两位师尊,对于他们的亲人,他们都可以尽自己最大的心意,给出最合适的或者自己最好的东西。可唯独对这位师公,他们什么都给不了。
因为,他什么都不想要。
如果不是始终被痛苦和愧疚包围,如果不是始终思念着宛秋灵,祁连鸿英恐怕早就自己去死了……既然都要死了,一些身外之物,他又怎么会在意呢?
揽月大帝也没想到祁连鸿英会跟公仪天珩讲解他从前的经验,此刻一切终了,她才对祁连鸿英说了一句话:“你要好好活着,宛姐姐不会愿意看到你自苦的。”
祁连鸿英朝她笑了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揽月大帝轻叹。
她知道她又是白说了……她每一次都会说,但每一次都没有一点用处。
一行三人,终于告别祁连鸿英,离开了这满是无形哀伤与压抑的石室。
到了禁地外,来到大药天主城中后,顾佐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在石室里时,他几乎都喘不过气来。
揽月大帝看顾佐这样,并没有责备。
因为不仅是顾佐,就算是她,每一次看到祁连鸿英这个样子,心里也都会很不好受。
所以,她来得也越来越少……等再过一两万年,她寿元没了,祁连鸿英的寿元也没了,到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
·
在药鼎大陆上,揽月大帝也有自己的行宫。
顾佐和公仪天珩先跟着去了一趟行宫,然后,在经过揽月大帝的允许之后,他们便想办法通知了祁连文石与齐天佑,请他们过来相见。
在得到消息后,祁连文石是不敢相信的,但是从一些细枝末节处他又可以确定传达消息的人正是顾佐,就不由得拉上齐天佑一起,跟随那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非常隐蔽,而那个带路的人所用的方式就更隐蔽了,以至于两人看到一座素雅的行宫时,还有些惊讶的感觉。
然后他们在那人的带领下进入行宫,果然就看到了正立在一处园子里看着他们的顾佐,以及他那俊美无比的大哥公仪天珩。
齐天佑忍不住便唤了一声:“哥哥!”
顾佐朝他挥挥手:“嘿,天佑!”
齐天佑小跑几步,然后发觉自己这样子不太雅观,才停下了步子。他的表情有点赧然,但是眼里都是欢喜:“你们怎么回来了?”
祁连文石也很惊喜的,他跟着齐天佑一起走上前,上下打量着两个离开了快两年的故人。
顾佐笑道:“我和大哥的境界都突破到碎空境了,所以可以回来看看。”
关于宛秋灵、揽月大帝以及祁连鸿英的事毕竟也属于隐秘,除了那么少数几个人以外,他也不会凡是亲近的人都说。
与其难以解释,还不如就说是境界提升,达到回来探亲的标准呢。
果然两人没有怀疑,只是很震惊:“你们……这、这就碎空了?”
顾佐点点头:“乾坤帝宫里面的资源很好,我们也带了些回来,可以拿去发展我们那一支的实力。”
说话间,他就递了一个腕轮过去。
这个腕轮里,装的正是大量级别不那么高,但是非常适合如今正在发展的分支势力的资源。
两人将这个腕轮接过去一看,顿时被里面堆积成山的资源给吓了一跳。
脱凡境合元境羽化境的资源数不胜数,天人境往上走的各类资源也是应有尽有,如果拿来发展势力……不仅可以大大加快发展的速度,而且还能以最短的时间,培养出几个有点本事、勉强能独当一面的人。
见两人有些犹豫的样子,顾佐笑道:“不用跟我客气,大家都为支脉努力,你们在这里尽心,我只是弄到一点资源而已。别看这瞧着挺多的,可是在乾坤帝宫还挺便宜的,花不了多少乾坤币就能弄到,远没有修炼贵的。”
听顾佐这么说,也看他的确没有一点勉强的样子,祁连文石就看出顾佐说的是实话,而且确定了这些资源大概对他来说的确没多大负担。既然这样,他也就把资源给收下了。
至于齐天佑,他是不管资源方面的事的,他的主要任务还是培养炼药师,给他们讲课,并且尽力提高自己的水准,好争取在组织里坐镇,炼制出更多更好的丹药来打响名声等。
祁连文石在炼药上的天赋不如齐天佑,但是在其他方面就胜过齐天佑很多——当然他的修炼也没停下,两人精诚合作,目前他们这一支的族人以及私底下招揽的那些族人,全都十分努力,如今因为资源的足够提供,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
可想而知,再培养个几年,就有可以拿出手的人了,到那时,就可以再度想办法扩展……
不过,尽管祁连文石和齐天佑都很努力了,可这一支脉还是处于初期的人才积蓄阶段,想要把底蕴不断提升上来,取代如今的家主一脉,还要很多年的积累才行。好在炼药师的寿命跟武者寿命一样都很长久,几百年几千年都不算什么,实在不用太过着急的。
还是那句话,家族的发展是个极长期的过程,尽管他们一别两年,但是这两年相较于炼药师与武者漫长的寿命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顾佐和公仪天珩回来得太快,快得有些出乎祁连文石的意料,可也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惊喜。
有两人带回来的这大笔的资源,他们这一支脉的摊子,似乎就可以铺得更大一些了……自然,隐蔽依然是要隐蔽的。
顾佐也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借用自家大哥的少君地位——与其狐假虎威,搞得格局不够,底下的人不凑手,还不如增强了底蕴之后,再在最关键的时刻摆出阵势来。
否则,以如今这一支脉的能力去想要对抗家主一脉,谋取在整个祁连家的地位,即使勉强做到了,实际上也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
接下来,祁连文石就跟顾佐说了说如今支脉里的具体情况,齐天佑也在同顾佐演示自己现在的实力。公仪天珩在一旁含笑而看,然而他瞳孔倏地收缩,随后迅速闭眼,收回了视线。
刚刚……
另一边,在这行宫的深处大殿之内,揽月大帝坐在一个石凳上。
她轻描淡写地朝着虚空一伸手,就陡然间从齐天佑身后的影子里,抓出了什么东西来,又扔到了地上。
那东西掉落在地上后,就骤然化为一个身形纤纤的素衣女子,正跪在地上,大礼参拜:“不肖帝兵之灵,灵素拜见揽月大帝。”
揽月大帝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叫她起身。
灵素也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没有任何妄动。
大约过了好一会儿,揽月大帝才开了口:“我知宛姐姐待你情同手足,我原本也该待你好些,但你却可知,我为何刚刚见你,就要罚你?”
灵素的态度很恭谨:“灵素不知。”
揽月大帝面色微寒:“顾师侄乃是宛姐姐的传人,又是祁连鸿英血脉之亲,你携宛姐姐传承而去,便该真心实意认他为主,处处为他着想。而你如今竟守在另一人身侧,见他归来亦不曾主动参见,态度十分不恭。他与我倒不曾多言,但待你虽是信任,却不看重,若非是你做得不妥,你乃是将传承予他之人,他缘何如此?必是你行为不当。”
灵素一顿,但也无话可说。
事实上,她对顾佐的确是不及对待齐天佑,她想要的主人也的确不是顾佐,而是齐天佑。所以她对待顾佐的时候,态度便始终是公事公办,并没有太多的亲近之意……仔细想一想,顾佐也的确发觉了她的态度。想来,顾佐让她保护齐天佑,也有一份原因是他对她不喜罢?至于护持齐天佑和打发她,乃是一举两得罢了。
不过,对于已经认主的帝兵之灵来说,不能将认主之人视为至高,的确不妥当,被揽月大帝申斥,也是理所应当。
因此,灵素伏地认错。
可尽管她自知有错,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揽月大帝定定看着灵素,目光很冷。
灵素也同样倔强。
揽月大帝一叹:“也罢,终究是强求不得。左右顾师侄也不愿再将你带在身边,你替他护着胞弟,也未尝不可。只是你既然有此选择,若是来日里齐天佑遇上危难,你都要以身相待,必不可叫他损伤半分,你可能做到?”
灵素恭声说道:“灵素能够做到。”
揽月大帝微微摇头。
她很明白,因灵素之故,药天大殿将来必然会被顾师侄弃用,但对于灵素而言,这约莫正是得偿所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