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去往医疗研究所的路上,戈修没精打采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维持着下巴放在膝盖上昏昏欲睡的姿势,一路上动都懒得动一下。
路莱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他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两条长腿交叠,修长的手掌交叉放在膝盖上,轮廓深刻的面容被舷窗外光影交织的星海照亮。
舰舱内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凝滞气氛,空气仿佛是粘稠而流动缓慢的液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上。
星舰内的其他船员们简直是是苦不堪言,他们悄无声息地行动着,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们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霍尔。这次由于路莱心血来潮的随行,所以作为舰长的副官,霍尔则顶替他的位置留在了主舰上监督大局,而没有了霍尔的隔离和分压,在了路莱强大的气场和存在感下,船员们噤若寒蝉,欲哭无泪。
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拉长成了一个世纪。
终于,在经过了两次空间跳跃之后,星舰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位于第二星系的医疗研究中心,是整个星际中仅次于第一星系联盟直辖医疗研究所的医务机构。
它建造在第二星系边缘的小行星上,无数精密昂贵的医疗器材和医学实验被严格保护在层层防线后。
星舰缓缓地驶入医疗主区。
接洽的管理人员完全没想到最高统帅居然会亲自前来,在看到路莱的时候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几乎差点被绊倒在地,他诚惶诚恐地向着路莱敬了个军礼,结结巴巴地恭维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几乎浸透了他手里那张皱皱巴巴的手帕。
戈修抬眼扫过管理者紧张扭曲的长脸,轻轻地嗤笑一声,然后懒洋洋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路莱抬起手,制止了管理者前言不搭后语的赞美,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
“你们这里的医疗探查装置在哪里?”
管理者揩了揩额头的汗水,说道:“我,我可以带您去,请问病人是准备如何前往呢?我们这里有整个星际最为高端的隔离舱可以……”
路莱打断他:“不必了。”
他跨步来到戈修面前,弯腰替他解开安全保护装置,将他抱了起来。
戈修翻了个白眼,动作轻盈而敏捷地避开路莱的手臂,从他的怀里跳了出来:“放心,我能走。”
路莱面色不变地收回手,他捻了捻自己的指尖,神色似乎有些遗憾。
他扭头看向震惊而茫然的管理者,自然地吩咐道:
“带路吧。”
这里的医疗检测中心无论是仪器还是设施都比主舰要更为的高端精密,无数闪耀的智能光屏镶嵌在雪白光滑的墙壁上,穹顶极高,使得整个空间犹如被包裹在圆滑的蛋壳内,看上去洁净而简约。
戈修躺在半封闭的流线型仪器当中,一旁的光屏上有湛蓝色的数据流以极快的速度流淌变换。
他闭着眼睛,脸上的情绪淡薄到几乎没有,莫名有种奇异的剥离感。
守在一旁的路莱眉头皱起。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戈修给他一种遥远的距离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融化进空气当中,如果不是他强行压制自己的行为,几乎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去,将他用力拖拽回人间。
整个过程进行的很快。
覆盖于上方的仪器盖子缓缓掀起,戈修坐起身来,两条细腿垂下,眼睛微阖,脸上仍旧是那副漠然和疏远的表情。
路莱心口一跳,他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戈修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眸在长长的眼睫下一闪而过,犹如被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的深渊,还没有等路莱捕捉到他眸底的神色,戈修就收回了视线,情绪不高地淡淡“嗯”了一声,然后问道:
“有糖吗?”
路莱抿抿唇,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递了过去。
戈修剥开糖果的包装纸,将糖塞进嘴里,整个人似乎放松了些。
路莱试探性地地摸了摸他的头,头发枯黄而柔软,乱蓬蓬地蹭着他的手心,犹如某种小动物的皮毛。
这次戈修没有躲开。
路莱垂着眼眸,视线划过少年瘦削的肩头,落在他鼓鼓的腮边,眸光微微柔和,有种隐秘的满足感从心底蔓延起来——他隐约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刻意避开前往医疗区,或许正是害怕这种宁静到近乎亲密的氛围,会让他忍不住上瘾,控制不住掠夺和掌控……他故意疏远,想要逃脱这种诡异的吸引力,但却在对抗的最后关头被俘获。
但是最可怕的是,他心甘情愿。
就在这时,医疗中心的管理者小心翼翼地靠近,苍白的手指捏着光屏,犹豫着走上前来。
路莱抬眸:“结果出来了?”
管理者点点头,手指神经质地收紧,额头上湿漉漉一片汗渍,他惶恐地将光屏递过去。
在路莱仔细审阅上面的内容的同时,管理者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慌张而结巴地解释着:
“长,长官,我们可以再进行几次测试……说不定,说不定可以……”
路莱抬起眼眸,从光屏上方将视线戳向他,银蓝色的眼眸犹如山脊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凛冽而冰寒。
管理者惶恐地停止了自己微弱的争辩,深深地垂下头。
路莱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只是再次垂下眼眸,仔仔细细地读着光屏上的内容。
虽然看不到光屏,但是戈修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诊断结果。
器官的衰竭单纯意味着停留时限的缩短,而非能够治愈的疾病。
戈修撑着下巴,双眼漫不经心地微微眯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嘴里缓慢融化的糖果。
果香味充斥在口腔内,蔓延过舌面和齿列,有种莫名的心安感。
戈修用尖利的犬齿咬碎糖果坚硬的外壳,更加浓郁的甜味蔓延开来,用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刮擦着身下椅子光滑的皮面。
他气定神闲地打了个哈欠。
路莱终于仔细地读完了诊断结果上的每一个字句,将光屏放了下来。
他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某种阴郁的气息在他浅蓝的眼底涌动,仿佛隐藏在海面之下凶猛致命的暗流,沉默而暴烈,裹挟着摧枯拉朽般的毁灭性。
管理者背后的衣物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他艰难地吞咽着,干涩的喉头微微颤抖,声音因畏惧而变得尖利扭曲:
“第,第一星系的研究院据说在两年前研究出来更高端的检测仪器……这里,这里还没有来得及更新换代……”
路莱此刻已然收敛了自己刚才的情绪外露,他再一次变得深不可测,但是却莫名地比刚才更加可怖,那种沉重到仿佛能够凝成实质的威慑力几乎压迫着管理者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去。
他终于开口:“下去吧。”
管理者战战兢兢地从路莱的手中接过光屏,如释重负般迅速地溜走了——考虑到他的体型,整个流程实在是快的让人有些惊讶。
戈修饶有趣味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将口腔内最后一丝甜味咽入喉咙。
路莱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突然,他毫无预兆地伸手,摸了摸戈修的脸颊——瘦,冰冷,骨头分外硌人。
戈修被吓了一跳,他看向路莱,路莱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而是半蹲下来,和他保持着平视。
路莱的手掌温暖而修长,比起戈修瘦的惊人的头骨来说有些过大了。他摩挲了一下戈修的脸颊和颈侧,然后收回了手。
“小心牙齿。”
路莱没头没脑地说道。
紧接着,他把自己口袋中的糖果全部抓出来,放到戈修的手上。
路莱站起身来,迈着和来时同样凌厉的步伐向外走去,脊背挺直,身形矫健,很快就消失在了戈修的视线中。
戈修神情莫名地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怀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大把糖果,他剥了一颗塞进嘴里,报复性地用臼齿碾碎,“嘎嘣嘎嘣”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治疗室内响起,他瘪瘪嘴,冲着门幼稚地做了个鬼脸。
切,他的牙齿才不会坏呢。
毕竟他的身体可是会在此之前宕机的呢!
接下来在医疗所的时间里,戈修过的可以算得上是如鱼得水。尤其是管理者那天因为路莱而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此后他每次看到戈修这个被路莱亲自送来的病人时都控制不住地点头哈腰,对他更是有求必应。
这段时间内的战况也变得更加凶险和复杂。
路莱明显地加快了进攻和扩张的速度,他的舰队凶猛而势不可挡,在短短的三个星期内就接连攻克了两个被盛赞为绝不可能沦陷的战术堡垒,甚至全歼了一支联盟的嫡系主力部队,而联盟也终于从自己的开局不利和节节败退中缓过神来,它犹如一只庞大而行动滞缓的猛兽,在年轻力壮的新兴挑战者的威胁与痛击下苏醒了过来,开始了反击。
联盟开始紧急调整被吃透的驻防格局,将近几年新培养的年轻将领送往前线,它开始避其锋芒,尽量龟缩,将现在所有还属于联盟管辖的星系毫无保留地调动了起来,甚至开始巩固和拉拢曾被打压的几大家族,以获得更多的经济以及军事援助。
联盟毕竟根系深厚,在一番运作下竟然一时勉强维持住了战局,没有再继续溃败下去。
但是,在它新兴,锋锐,势不可挡的对手面前,联盟仍旧显现出了明显的颓势。
联盟的统治基础已经动摇,全线溃败只是时间问题。
内忧外患中,它在被慢慢逼到绝境。
困兽的绝望之举是极端危险的。
从战争开始以来,路莱深谋远虑,步步为营,每一次战役的设计都环环相扣,构成一张严密而可怖的大网,将联盟的控制区域慢慢地蚕食殆尽——他几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超出理性的行动,只除了一次。突袭第二星系的医疗研究中心。
甚至……根据不可靠的小道消息,路莱是亲自护送病人前往此处的。
虽然来源不可考,而路莱所构筑的严密防线也使得联盟无法核实传言的真伪,但是他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路莱对第二医疗研究中心的防守实在密不透风,但是逐渐弹尽粮绝的联盟早已没有了破防的能力。
你无法诱捕一个同样凶狠而狡猾的掠食者。
除非你有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第一医疗研究中心位于第一星系边缘的行星上,位置虽然并不算偏僻和险要,但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根据持续的观测,这颗行星所围绕的恒星正在逐渐地垂死和衰退,将在百年内到达临界点。而一旦恒星的核心在重力作用下塌陷收缩,就会发生爆炸——产生新的黑洞。
联盟撤销了援助转移计划。
它派出了自杀式舰船携带大量特制炸药,向这颗垂死的恒星出击。
一旦黑洞产生,周遭的一切都会被吞噬,包括周围至少三个小型星系上的所有生命,恐慌蔓延,但是联盟早已陷入了癫狂的绝望之中,只要有伤害到路莱的方式,他们都不惜一切代价要试试。
他们成功了。
明知等待着他的必定是重重杀招和陷阱,路莱亲率手下最精锐的舰队出击拦截。
更可怕的是,在战力装备乃至一切条件都全然不利的形势下,路莱凭借着自己惊人的冷静和近乎神迹的谋略和指挥,居然真的在自杀式的伏击和围堵下扭转了战局,用极少的伤亡,将驶向恒星的舰船拦截——但是,也同样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路莱驾驶的指挥舰受到了毁灭性打击,和手下的精锐舰队被围困于小行星带中,信号中断,生死莫测。
管理员坐在早餐桌前抿着咖啡,注视着眼前的光屏上的最新消息,默默地打了个寒颤。
虽然这位长官有些可怕,但是他还是明白些事理的,一方是为了三个小星系的生命而不顾自身安危的领袖,一方是疯狂到不顾一切的独裁寡头,选择哪一边自然没有什么悬念。更何况他还是第二医疗研究中心的管理者,对其他的相同机构有着更深的同情和担忧。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开始每日的巡视。
管理者口袋里塞着几颗糖果,来到整个医疗中心最为核心的病房——这段时间里,他和戈修建立了颇为良好的关系,这个身患重病的孩子讨喜又可怜,虽然仍旧没有找到他疾病的治愈仿佛,仍旧是天天一脸笑模样,在这种情况下还居然如此乐观,这让管理者对他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怜爱和呵护。
他轻轻地敲了敲隔离舱的门。
无人应答。
……咦?
管理者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一旁的监控光屏,上面的心率和生命体征全部十分稳定,一切处于正常状态。
那就应该只是不愿意回应而已。
他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自己亲近的监护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也很难接受吧。
管理员怀揣着一腔怜惜解锁了隔离舱的门。
下一秒,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间内灯光大亮,金属墙皮被整齐地剥落,其下的生物监测仪器被连接在一个丑丑的钢铁疙瘩上,屏幕亮着蓝光,上面模拟着活人的心跳和生命反应。
除此之外,房间里空空荡荡,再无人影。
没有丝毫强行闯入或破门而出的痕迹,本该待在隔离舱内的少年仿佛雾气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