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黎弯下腰,将怀中昏睡不醒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这里是他曾经的住址。
他本想带着对方直接离开,但是在丧尸潮中,基地绝大多数的车辆都已经撤离,仅剩的几辆越野车已经油量耗尽,根本无法开远,而他开来的那辆车停在了靠近战场的位置,应该早已和周遭的其他物质一样被碾的粉碎,同样无法驾着离开。
所以,这就成为了谢时黎唯一的选择。
这里靠近基地边缘,外部也经过了一定的加固,大部分平民已经撤离了基地,先前留下作战的异能小队也被他遣走离开。
即使最后事情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即使他早已决心离开黎明基地,但是却也不愿看它在自己的眼前被摧毁。
谢时黎垂眸凝视着青年沉睡的面孔,抬起手,轻柔地将挡在他眼前的黑发拨到耳后,露出苍白失血的脸颊。
他将肩上背着的背包丢在地上。
背包的拉链半敞着,里面鼓鼓囊囊装的都是变异丧尸的晶石。
即使是在丧尸潮中作战时,谢时黎也并没有忘记习惯性地搜集晶石,以备不时之需。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希望这些足够。
房间内被寂静笼罩,这里的装饰和他离开之时别无二致,被窗帘半遮着的窗户外,丝丝缕缕的金色阳光穿透了厚实而阴沉的云层,洒落进房间来,在地面上印下斑驳的光。
青年静静地躺在床上,瘦削的身形微微蜷缩,胸膛没有半点起伏,犹如一尊失去呼吸的大理石像。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他的面容苍白如纸,几乎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谢时黎来到浴室,将毛巾浸湿,然后再次回到起居室。
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用湿毛巾耐心地,一点点地擦拭着戈修身上的血迹。
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唯一活动的,只有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悄无声息地在床头和地面摇曳闪烁。
在那一刹那,谢时黎甚至有些希望这一瞬间能够永远延续下去。
丧尸受伤之后本来就流血不多。
在将所有的血液擦拭干净之后,就只剩下外翻的苍白皮肉,看上去分外的狰狞。
谢时黎细细地擦拭着青年的一只手,从脏污的掌心,沾染着血迹的指关节,到还残留着血泥的指甲缝,耐心而认真地,将对方的手指擦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点尘土。
他抬起眼眸,探身过去,拿起了青年搭在身侧的另外一只手。
谢时黎的动作突然一顿。
他的视线落在了对方掌心处一道浅浅的伤口上,那处伤口并不算深,伤口周围的皮肤发白,而且并没有沾染上血迹,几乎有些不起眼,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但是……这个位置。
谢时黎怔了怔,脑海中闪过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淡蓝色的冰锥在空气中凝聚,直直的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下一秒,皮肉割裂的声音响起,近在咫尺的丧尸面无表情地垂下双眼,手掌中握着那冰寒刺骨的冰锥,漆黑的血迹顺着苍白的手掌流淌下来。
难道是那个时候……?
不可能。
谢时黎在心中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说不定只是在这次战斗中受的伤。
但是,几乎就在同时,谢时黎回想起了自己商场中为对方更换衣服时,后颈处青黑色的狰狞咬痕。
他微微怔忡了数秒,然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伸手探向青年身上穿着的的衣服。
心绪杂乱,谢时黎一时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力道。
“刺啦——”
那在战斗中已经破破烂烂的布料不堪重负地碎裂开来,露出青年伤痕累累的苍白躯体,在那些层层交叠的,新鲜的伤口之下,对方平坦而紧实的腹部上有三道明显不同的伤痕——方向和形状都没有丝毫类似的地方,很显然是在与不同丧尸战斗时留下的。
那三道伤痕皮肉外翻,没有丝毫愈合的趋势。
谢时黎坐在床沿,掌心中还攥着一点破碎的布料。
他扭头看向对方断裂的左脚。
骨头已经完全断开,只剩一点皮肤和经脉还勉强连着,看上去格外的狰狞可怖。
丧尸没有自愈能力,一旦受伤,那就将是永久的伤痕,那些开膛破肚,肢体残缺的丧尸早已证明了这一点——事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摆在了他的眼前,只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谢时黎只是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或许是在心底里,他早已将对方当成了人类,从而将这一点完全地抛在脑后。
谢时黎的视线扫过对方遍布伤痕的躯体。
他的面色沉静而莫测,几乎看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波动,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暗若深渊。
终于,谢时黎了垂下眼眸。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在对方冰冷的手心上烙下轻柔的一吻。
犹如封缄,仿佛誓言。
——不会再增加了,我保证。
·
戈修感到自己仿佛在坠落。
阴冷的感觉顺着肢体缠绕而上,将他拉扯入更深的渊薮。
他的身体仿佛一般浸在了冰水之中,一半在被烈火灼烧,两种感觉在身体的深处交织,器官骨骼和皮肤仿佛就此分离,一种古怪的感觉在体内升腾。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似乎在他以前经历过多次。
一些陌生的,凌乱而破碎的画面闪过他的眼前。
仿佛烙印在骨头深处的猩红纹路在月光下缓缓浮现。
冰冷的刀刃撕裂皮肉,将埋藏在躯体深处的腺体挖出。
剧烈而庞大的电流从肢体间流淌而过。
这些画面如此陌生,但是又好像格外熟悉,戈修不知道这些场景从何而来,但是他却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在这些画面中与自己现在完全相通的感受——
疼痛。
这就是疼痛吗?
戈修感到极其茫然,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但是却怎样努力都无法想起来。
可是,当他停止回忆时,却总会有一些记忆的片段涌入脑海,凌乱而无法拼凑,只会带来山呼海啸一般激烈而沉重的疼痛。
令人发狂般的饥饿感在躯体的深处升腾。
但是,对疼痛的感知却意外地压过了饥饿,令戈修变得分外的清醒。
我要醒来。
戈修本能的知道——我需要醒来。
倘若不醒来的话,他就将被那汹涌而来的记忆吞没,那可怕的疼痛感将被压缩在数秒内冲刷着自己的躯体。
他在黑暗的泥沼中挣扎着。
就在这时,手心处传来一点温热柔软的触感,在无数虚假而空茫的幻觉中,那一点轻柔的感觉显得格外的真实,犹如与现实世界间牵扯着的唯一一条蜘蛛丝。
戈修艰难地握住那脆弱的丝线,将自己从黑暗冰冷的沉眠中拽了出来。
谢时黎感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手指轻轻一动。
那冰冷的指尖从他的掌心中划过,带来细微而麻痒的触感。
他猛地抬头,向着躺在床上的青年看去。
对方眉头紧皱,缓缓睁开双眼。
在光线下,那双失去焦距的灰色眼瞳浅淡如雾,被阳光镀上一层浅金色,犹如流动的蜜糖。
谢时黎的心弦绷紧。
他等待着。
青年的眸光微动,视线定格在了坐在床沿处的男人身上。
“你……”
谢时黎的声音格外轻柔,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还记得我是谁吗?”
青年的眼底微微波动,好像在努力思考似的。
和上次直接扑过来不同。
——可以沟通。
谢时黎精神一振。
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猜想。
他再次开口,声线平静,但是其中却带着克制的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道: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青年微微皱起眉头,仔细地凝视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沉寂已久的声带震动着,发出沙哑而破碎的声音:
“戈……修……”
谢时黎心底一震。
——和他猜测的一样。
对方可能真的正在逐渐回想起变成丧尸之前的事情。
随着语言能力的飞速进化,曾经是人类的记忆似乎也在慢慢回归。
正当谢时黎陷入思索时,却感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手指再次动了动。
青年抬起指尖,指向了他。
他歪了歪头,艰难而缓慢地开口说道:
“谢……时……黎。”
谢时黎在霎那间失语。
庞大而复杂的情感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翻滚而来,骤然将他整个没顶,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寂静中,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瞬间加快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