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汤于彗给自己原本的博士生导师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
在事情发生以后,他并没有和老师联系过,一是因为羞愧,虽然也许柯宁帮他解释过,但是愧疚感还是挥之不去;二是汤于彗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做不好道歉这件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汤于彗不想打扰老师工作,也或多或少地有点胆怯,所以特意在凌晨发了这封邮件。
他知道搞科研的一向掉头发,但没想到老师昼伏夜出到这个地步。汤于彗发出去后没隔多久,就收到了回复。
原本会成为他博导的这位老师德高望重,即使在一向普遍要求严格的学院里,也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众多的师兄师姐都抱怨过跟着他读博是一个压抑、怀疑自己、生不如死的人生阶段;不过汤于彗之前和老师有所接触,感觉适应得还好。
但老师确实说话一向犀利、尖锐、毫不留情面,即使是汤于彗也不会说他是一个亲切的人;可是今天,汤于彗却从这一封平常的邮件里读出了老人斟酌过后的安慰。
言语虽然仍是一贯的严厉透露其间,但邮件的内容却罕见地涉及了大部分与考博有关的书籍建议。
本来类似考博这种事和汤于彗毫无关系,他本就该毫无异议地带着最高水平的荣誉跟着最厉害的老师继续读下去做研究,所有人也都是这样理所应当地认为的。
而即使在汤于彗的事在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老师也表示过不介意学校给的延毕处理,仍然把保送名额留给汤于彗;但是汤于彗坚持要考,并在邮件里和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大概老师好像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似乎也没有很介意汤于彗离校一年的样子。
邮件的最后写着:下学期回来干活,怎么找你还找不到了。
汤于彗从小优秀,人生履历漂亮出了一份距离感,他又一向自主和独立,敬重老师却并不亲近老师,这是他第一次看邮件时产生了酸涩的感觉。
他没有在邮件里回复老师确定的回京时间,只是郑重地道了谢。
汤于彗的房间信号很好,点击发送邮件后,加载的小圆圈几乎只转了一点点就显示发送成功。
页面跳转的瞬间,汤于彗有一种从浮云间落地的感觉,似乎能听到起落架放下来的轰鸣声响。
甘孜突然变得离他很远,尽管他还置身其间。
汤于彗觉得自己恍若一个久游沙漠的旅人,在一片黄中漫无方向地走了很久,却突然在荒漠的中心找到一艘飞船。
这种荒诞的异象提醒游人的身份,飞船会带领他飞离短暂靠岸的星球。
邮件是宇宙飞船,宇宙飞船是梦里的蝴蝶,一旦碎了,就不知道是这个生长在川西草原、比本地人还热爱本地的汤于彗做了一场二十余年的旧梦,还是那个在最高学府拿最高的奖、寂寞地注视着电子仪器睡着的汤于彗拥有的一场遥远梦想。
或许他的快乐时光本来就是拼接在一起的,拥有它们是被飞船带走的代价。汤于彗想-
由于一些特殊的理由,汤于彗最近有时候会避开康赭单独行动。
他避得不动声色,因为康赭越来越忙,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镇子到了这个时候好像在筹办什么节日,每天都有或年轻或年长的藏民来找康赭。
同时还要应付游客,康赭每天几乎都忙得越来越看不见人影。
汤于彗开始不觉得观察康赭待人接物是件有趣的事,因为他看到了康赭的疲惫,以及掩盖在疲惫之下的,不动声色的厌倦。
所以他就只会在晚上的时候,等康父康母都睡下了,再偷偷溜到康赭的房间。
康赭有时候会抽着烟抱着他坐在已经绿油油的桃花树下,抬起头看同样倦懒的群星;有时候会和汤于彗一起各坐在床的一边看不同语言的书;不过也有的时候,汤于彗过去的时候,康赭已经睡着了。
两个人错开闲暇的时间,在这样的情况下,康赭经常不知道汤于彗白天在干什么。
汤于彗跑了好几趟,但是由于他没有以通过学校项目的方式,又只承诺会呆到暑假,所以仅有的两间学校都不愿意招他当老师。
即使是完全自理的免费支教,而且相当来之不易,条件很差的当地小学也很排斥这种短期的心血来潮,并没有简单地就同意汤于彗的申请,尽管汤于彗可能是他们见过的最“金贵”的“大学生”了。
留下的理由比预料的还要难以寻得,汤于彗还不敢告诉康赭,他忧虑康赭的反应,预感他并不会感到高兴,所以先斩后奏已经是他暂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这天汤于彗又再一次在下午独自出门,康赭从加洋那里回到客栈,康母在后面的厨房里,康父正坐在大厅里看电视。
康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康父笑了笑道:“找小汤呢?”
康赭没回答,康父道:“你都打量一圈了,小汤出去了。”
康赭反应平淡地道:“又不在?”
康父从电视上转移视线,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纳闷道:“你之前不是不爱带人家玩儿吗?”
康赭掀起眼皮,纠正道:“现在也没多爱带。”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摩托车钥匙,没打算听他阿爸后面的话,“走了,晚饭前回来。”
再一次被学校拒绝无果,汤于彗顺着河流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拐到了哪一个岔道上,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他没见过的寺庙前。
康赭不在,他不了解情况,不敢贸然打扰进去。
这是座相当寂寥的佛寺,已经有些破旧了,汤于彗没有碰到僧人,兴许是去转山了,或者也许早就已经没有人在了。
主庙的外面有一个很高的平台,几乎像是祭坛,中央建了一座高大的白塔。
汤于彗走了上去。他一直觉得好奇,但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这种在康定草原随处可见的白塔。
塔的顶端挂了一圈风铃,不时有风轻轻吹过,又沉又远的声音就回荡在空阔的四周。
明明是很简朴、素质的一座塔,但是发声的瞬间就像被天地唤醒一样,一刹那有了一种辉煌、肃穆的感觉。
康赭找到汤于彗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见他站在平台上,用手触着白塔的底部,仰着头看向顶端,很入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摩托车发出轰隆的响声,空白的场景顿时被拉近到云影跟前。但是都骑到面前了,汤于彗好像还没发现一样的在原地没动。
康赭息掉摩托,腿一撑地,突然也不想下来了。
他抬起眼,沉着嗓子喊了一声上面的人,“汤于彗。”
塔顶的铃铛又在风鸣的间隙中被唤醒歌声,汤于彗的听觉一寸一寸地生长回来——
康赭很少叫他的名字,这时乍听起来竟像隔着一条逝水。
汤于彗还在空白之中,但好歹是动了,康赭看着他的样子皱了一下眉,“还要抱你下来吗?”
蹙起的眉头让汤于彗顿时回神,“不用……你怎么在这里……?”
康赭道:“出来买东西,我阿爸让我顺便把你带回去。”
空白的场景开始流通,所有的宽阔开放锦簇,汤于彗眨了眨眼,缓缓地道:“你来找我啊?”
康赭拧了一下把手,作势要发动摩托车,汤于彗立马识趣地闭嘴。
他乖乖地正打算走下四四方方的平台,等的不耐烦的人却突然长腿一跨,走了几步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头和站在高处的人对视。
汤于彗正要说话,康赭却突然从下面摸到了他露在空气中的脚踝。
康赭很轻地捏了一下,不是很温柔地道:“快点,回去了,饿了。”
汤于彗被捏得神经元突然全部在脚腕集中,那一小块皮肤莫名地开始发麻,他一个激灵,如实地诚恳道:“有些时候我真的会被你吓到……”
康赭打断他,突然道:“跳。”
汤于彗:“……什么?”
康赭露出笑容:“你不跳我就走了,你自己回来吧。”
汤于彗往下看了看,也不是太高,但康赭真的不是个正常人吧。
他的脚腕还在发麻,跨出的一步却很带有一点骨气,像是闷着孩子气的不甘心,眼光里又是坦坦荡荡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康赭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汤于彗身上这样显得孤独、离群却从不脆弱的勇气。这样被赋予了少年感的一跃,双脚滞空的时间好像格外的久——
康赭看清汤于彗脸上的表情,看清他被风挽留的扬起的衣角,直到白塔顶端的风铃声穿过层云,直下草木,康赭的双臂才接到从台阶上跃下的重量。
康赭的手臂环过汤于彗的腰,把他高高地抱了起来,安静地和背景一起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是和平时一样的,却又从来没被汤于彗见到过的笑容。
康赭把汤于彗抱到摩托车上,把头盔重重地扣在他头上,有点凶地道:“以后去哪我送你,别自己跑出来了,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