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于彗的回校被催得很急,他便早做打算,尽快回去毕业。
在离开的前一周,在公司难免有些交接工作要忙,下班的时候就比平常更晚了。
康赭在成都每天无所事事地闲着,干脆每天坐地铁送汤于彗上下班。
城市像钢筋的森林一样,常给不习惯居住在这里的人牢笼的感觉。
无法骑摩托,没有马场,每天来回和拥挤的人潮挤地铁的康赭本来会让汤于彗觉得是其中的一部分。
但实际并没有。康赭在哪里,就在哪里影响人群带来的感官密度,影响空气的含水量,影响时间和光线的传递。
他不是逐云的人,他是被追的,安静飘荡的天空墓场。
当汤于彗有一天好奇地问起康赭在成都的工作时,康赭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很任性地道:“不想去了。”
汤于彗茫然地问为什么,康赭就露出很轻的笑容,“每周跑一趟,太麻烦了,现在没有必要了。”
汤于彗周日就要离开,他已经提前办好了实习的离职,原计划是和康赭多在成都呆几天。
但是一天早上,康赭却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汤于彗很焦急地问情况,康赭挂了电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他阿妈不小心从客栈的楼梯上摔下来了,人没什么大事,但他不放心,需要回家一趟。
汤于彗连忙点头,比康赭还急,催他赶紧收拾行李快点回去。
事发突然,两人本来还计划在汤于彗放假的第一天出去转转,但现在计划有变,汤于彗周日就要走,剩下的几天只能自己在公寓呆着打发时间。
康赭没再说什么,汤于彗帮他收拾行李的速度快得惊人,他走的时候在玄关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回过了头,把汤于彗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很轻地道:“我回来送你。”
玄关立即就变成压抑心肺的场所,汤于彗几乎是立即就想留下他,又为自己那一点私心羞愧得抬不起头。
他垂下眼,很轻地道:“好。”
康赭走了之后,汤于彗因为办了离职一时间也无处可去,便想起正好可以抽空去看看小加。
十三中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只有两个地铁站的距离。
汤于彗来到学校的时候正好午休,他便把小加接出来吃饭,正好想着给他改善在学校的伙食。
小加在学校的人缘很好,收到老师的通知以后,还有一个男孩子专程把他送到了校门口,在确认小加不是被陌生人接走后,才对汤于彗淡淡点点头离开了。
小加的全名叫加洋多吉,是一个很好听的藏族名字。
但是汤于彗在当老师的时候叫他们的名字总是磕磕巴巴,又记不住藏语发音,就给每个人都取了一个小名。康赭的反应是淡淡地挑了挑眉,但是孩子们都很喜欢这种亲切的叫法,就像把汤于彗当成了哥哥一样。
小加已经长得和汤于彗差不多高了,皮肤虽然黑黑的,但很英俊,眼睛里有很亮的神采,也是一个帅气的藏族大男孩了。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汤于彗就没有带他太远的地方吃饭,在学校旁边找了一家餐馆。
小加虽然开朗了很多,但单独面对汤于彗的时候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汤于彗怕他放不开,就自己一个人自作主张地点了很多菜,笑着让他不要客气慢慢吃。
小加一开始还有点局促,但汤于彗始终很温和地和他找学校的话题,聊着聊着,小加的话也多了起来,脸上灿烂的笑容始终洋溢着,是真的很开心能见到汤于彗。
汤于彗的心里也仿佛一直在被熨帖,在喝了一口汤之后,放下碗时,他却突然听到小加道:“鸽子。”
汤于彗愕然地看过去,小加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我是鸽子了,汤老师。”
汤于彗怔怔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咽回了那一点酸意,笑了笑道:“是啊,一定会飞得很远。”
小加好像又觉得有点难为情,挠了挠头,埋下头喝汤了。
他身上的披了一件黑红色的运动外套,很好看的样式,但是有点旧了,袖口都被磨得不成样子。
汤于彗隐约记得小加家里的条件好像不是很好,只有一个爷爷还在世,勉强和孙子两人支撑着过日子。老人家还来接过小加放学,握着汤于彗的手站在教室门口,生涩地用藏语一遍遍哽咽着说谢谢。
汤于彗踌躇了一会儿,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小加,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老师下午帮你请个假,带你去逛逛街好不好?不会很久,如果耽误了你上课的话,我就周六再来接你。”
小加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急着道:“不用了汤老师!不耽误,但我不用去逛街的!”
小加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慢吞吞地道:“汤老师,你是想给我买东西吧……真的不用!我到你走之后才知道你把我之前欠的学费都交了,我都没有办法当面跟你说谢谢,哪能再要你的东西!”
汤于彗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就听小加继续道:“阿爷去世以后,我就被接到了阿赭哥哥他们家里,叔叔阿姨都对我很好,阿赭哥哥也对我很好,我身上这件衣服就是他的,这些我都记得,也很感激,等我长大了一定会一点点地回报给他们的。”
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垂下眼睛,摸了摸小加的头,歉疚地道:“对不起啊,老师不知道。”
小加却摆了摆手,眯起眼睛笑了,“阿爷是去天上了,我不难过。再说都过了这么久了,我生活得很幸福,也没资格再难过的。”
“不过阿赭哥哥没跟汤老师你说过这些吗?”小加有点奇怪地道,“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联系的啊。”
汤于彗愣了愣,手顿住了,“为什么这么说?”
小加睁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因为连你在成都这件事,都是阿赭哥哥告诉我的啊。”
汤于彗茫然地呆在原地,“阿赭怎么会知道?”
小加比他还要惊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旧手机,翻出一张截图给他看,恰好是汤于彗曾经的微信头像——
IFS的巨大熊猫趴在好几层高的建筑上,露出一个圆融的屁股,要掉不掉的样子,像是努力地要往上爬。暮光的夕阳反射在商场的玻璃窗上,画面泛出一层温柔的橘光,像一个不够真实的童话世界。
“这是阿赭哥哥发给我的,”小加道,“这是汤老师你的头像吧,阿赭哥哥还问我哪里可以拍到这个角度的大熊猫。我们后来再遇到汤老师,难道不是因为阿赭哥哥找到你了吗?”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头像,大脑丧失了所有的思考功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汤于彗怔怔地想。
这比在这个一千五百万人口的超级大城市偶遇到朝思暮想的爱人还缺乏现实的可能性。
哪里能拍到这个角度的照片?
哪里都可以。春熙路半径不到十米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而汤于彗甚至根本不住在那附近。在那个繁华熙攘到像是剪影组成的路口,多少游人与居民往往来来,像循逝的流水,每个人都不会被多记住一秒钟。
康赭就凭着这么一点微弱的讯号,就断定他在成都,然后找过来了吗?
汤于彗在心里摇了摇头,康赭根本不是这么有目的的人,他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随波逐流地配合自己的感受而行动。
根本不知道汤于彗在哪里,也没想过要和汤于彗联系,甚至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到。
康赭不要,也不苛求。他并没有奔向,也不是追求。他既无来处也无归去。或许康赭什么都没有期望,但是却真真正正地一点点靠近了汤于彗。
汤于彗来了成都几个月,并不长,康赭寻找各种理由过来了多少次?有多少次漫无目的地走在那些对他并无意义的街道上?他会刻意去用目光去寻找和汤于彗相似的人吗?
如果没有那天在便利店的偶遇,康赭还会来多少次,来多久,持续到什么时候,遇到汤于彗会成为他一个很小的期望吗,他有没有那么一个时刻会想发消息给汤于彗,问他在哪里。
小加有点焦急地看着汤于彗,担忧地道:“汤老师,你没事吧?”
汤于彗从怔然中醒过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望向窗外,恍惚间透过日光回到那个昏昏沉沉的下午,便利店清冷的白炽梦境下。
那里的时间是暗淡的,光影是沙哑的,所有人都面孔模糊,只有那声重逢,仿佛叹息一样,敲在汤于彗的灵魂上。
汤于彗想起,康赭当时看了他很久,所有的一切都在变慢,包括他的眼睛。
而康赭当时只很轻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真的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