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童子给谢寻微服了药,百里决明一直巴巴守在阶下,隔着一扇门,她在里面躺着。到晌午的时候,果然听见里面细细的喘息,似是醒了过来。几个使女端着巾栉进去给她梳了妆,百里决明才忙不迭推开门,挑起帘子,果然瞧见素白帐子里她迷蒙的眼睛。
她刚醒,反应迟钝,木木转过眼来,旋即勾出一抹虚弱的笑,“秦大哥……”
终于是听见她的声儿了,真真切切响在耳畔,不是做梦。百里决明几乎落下泪来,上前摸她的脉搏,探她的颈侧,还是虚浮,不过没关系,只要能醒便是好的。裴真没有骗他,那万年灵芝果真是奇药。他坐到她近前,轻声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茶,肚子饿不饿。
她轻轻摇头,似想要起身,没力气,挣了两下起不来。百里决明帮她坐起来,拿引枕倚在腰后。她软软靠着,细声问:“这几日都是秦大哥守着我么?”
“是我。”百里决明说。
她浅浅笑道:“真奇怪,我以为是师尊回来了,不住喊我’寻微‘呢。”她闭上眼,一行清泪从脸颊边上流下来,“是我病得迷糊了,秦大哥喊我的语气很像师尊,我不小心认错了。”
百里决明见她落泪,胸口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闷闷的难受。可他不能同她相认,勉强哑声道:“你说的是百里决明?他不是恶鬼么?”
“不是的,”谢寻微握住他的腕子摇头,豆大的泪珠滚滚而出,“秦大哥,这话儿我只同你说,我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你不要听他们胡说。”
百里决明想起那卷手记,心里刀绞似的疼。他的丫头他最清楚,向来最是体贴暖心的。春夏秋冬,知冷知热。虽然女红不行,裁衣也裁得稀烂,还要磨着他打络子打流苏戴出去显摆,搞得他堂堂一山长老,成日闷在屋里为她缝缝补补,但凡此种种并不妨碍她是个善解人意、温柔贤惠的好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忘记过他。
他帮她把几绺发丝别到耳后,道:“寻微,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师尊就回来了,你可得养好身子,到时候才能孝敬他老人家。”他顿了顿,“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要同你说,给你治病的是天都山宗门的裴真先生,他现在去为你挖灵芝了,等晚间他回来,你得好好同人家道声谢。”
谢寻微轻轻点头,“寻微知道了。”
百里决明掏出他自己的那本品评仙门青年才俊的小册子,翻到裴真那页,道:“裴真这小子我看着不错,人长得是真他娘的俊,你到时候见了就知道,不知道他娘生他的时候吃了什么,神仙下凡似的。”
“你喜欢他么?”谢寻微望着他,眸中隐隐有笑意。
“还行吧,道法勉强看得过眼,”百里决明苛刻地评价,“他有一招定住恶鬼的针法,颇有威力,比起那帮仙门窝囊废是强多了。不过最重要的是这小子很有钱,铺子数不清,田庄连成片。你嫁过去,定然不会吃亏。”
谢寻微笑容一僵,“嫁过去?”
“唯一一个不好的地方是我看这小子身体不太好,有点儿虚,”百里决明摸着下巴思量,“不知道那方面会不会有问题。不过没关系,赶明儿我弄点大力丸给他补补,吃他十天半个月,一准能成臂上能跑马,胸口碎大石的壮汉。”
谢寻微咳嗽了几声,道:“我认为秦大哥不必担忧裴郎君的身体……”
“有道理,”百里决明想了想,“这小子要是早死,他的钱就都是你的了。到时候雇他百八十个高手防身,岂不比嫁人更自由?行,那我不给他吃大力丸了。”
“……”谢寻微略沉默了会儿,别过脸轻掖眼角,“秦大哥,寻微以为我们两情相悦,你才要费尽苦心把我带出喻家。没想到秦大哥要把我让给旁人,莫不是你厌弃了我这样破败的身子?也罢,寻微薄命之人,岂敢妄求其他!”
这丫头的话仿佛一道焦雷劈在头顶,让百里决明惊在原地。最害怕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丫头果然对他芳心暗许。他怪自己的关心太外露,这丫头年纪小,别人对她好,她傻乎乎就喜欢人家了。他头疼欲裂,道:“你不能喜欢我,我们俩不合适。”
“秦大哥莫要找借口了,分明就是厌弃人家。”谢寻微潸然泪下。
“不是。”百里决明抓耳挠腮,道,“寻微,我真的不如裴真。裴真温文尔雅,还是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心地善良,你嫁过去,他定然与你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生死与共。我就不同了。”
“你有何不同?”
百里决明说:“我打老婆。”
谢寻微摇头,“我不信。”
百里决明真是没辙了。寻微这丫头打小就天真,他记得往日她闹着要去看折子戏,他看见穷书生途径破庙遇美艳女鬼就开始眼皮子打架,儿女情长最是无聊,没一会儿他就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寻微却坐在他膝头看得入迷,每回看到生旦阴阳两别都免不了跟着哭哭啼啼。他告诉她这都是穷书生讨不到老婆,在那做白日梦,写一个漂亮女鬼倒贴他。试问阳间尚且没人看得上他,女鬼岂会瞎了眼?再退一步说,人鬼生死殊途,女鬼接近生人,多半是馋他的肉身。
寻微捂住他的嘴,“我不信我不信,他们就是生死不渝!”
百里决明望着谢寻微朦朦的泪眼,脑筋急转,想着怎么能够让这蠢丫头死心。忽地灵光一闪,他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我哪里不如秦大哥的意了?”谢寻微委屈道,“你休要拿借口搪塞我。”
“我说的是实话,我真不喜欢你这样的。”百里决明道,“我比较喜欢胸大的,屁股要是翘一点就更好了。”
谢寻微:“……”
百里决明摊摊手,“男人嘛,比较肤浅。不过我相信裴真是个很有深度的正人君子。”
谢寻微沉默片刻,背对着百里决明躺下身,把被子拉高。
“秦公子请回吧,寻微要歇息了。”
“不是才醒么?”百里决明戳戳她后背,“吃点什么吧,我给你做粳米粥?”
“寻微是个将为尘土的殂谢之人,何必平白糟蹋粮食?”
“……”百里决明气得脑门子疼,“你还闹脾气!给你惯的,都是毛病。爱怎么的怎么的,爷不伺候了!”
他拂袖出门,坐在石阶下面生闷气。这丫头脾气真是坏,说她两句就甩脸给他看。要不是他现在还披着个秦秋明的人皮,他把她腚给打青!巴巴守她这么久,她刚醒就给他气受。哼,他也不想搭理她了,看谁熬得过谁!
又怕她饿,身子这么差,胃饿出毛病受累的还不是他?想来想去,还是去厨房下了碗阳春面,配几碟清淡的小菜,放在她床前,她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说要找姜若虚来诊病,一天了也不见那老头人影。他奶奶个熊,这些仙门的人就是这样,净爱说些空话。他去外头转悠,想找那姓姜的,到了他住处却不见人影,只好四处乱转。宗门天都山比抱尘山气派不少,殿宇楼台修得像模像样,汉白玉的基座,瑞兽喷头做排水口,飞檐上还蹲踞着辟邪。他蹲在门墩子边上看来来往往的人,心里非常烦闷。
太阳西下的时候,裴真从外头风尘仆仆回来。百里决明迎上去想要询问,却被喻听秋抢了先,这死丫头羞答答递上根丑不拉几的络子,“裴真哥哥你瞧,我自己打的。我看你扇套子是藏青色的,就也打了根藏青色的。”
百里决明瞭了眼,立马感到不屑,这手艺真是不堪入目,还不如他打的。
谁知裴真淡笑着接下,收进袖里,“多谢喻娘子。”
这臭小子怎么就接下了?女子送络子,摆明了是表露自己的心意,他怎么能应?百里决明质问裴真:“你怎么能收这丫头的络子?”
裴真没答,喻听秋先瞪眼,“凭什么不能?”
“你……”百里决明怒道,“你们这是私相授受!”
“我和裴真哥哥私相授受,同你有什么关系?”喻听秋冷哼一声,对裴真道,“裴真哥哥还未曾用膳吧?我做了些小菜,你快来吃。”
百里决明见裴真要答好,忙捂住他的嘴,勾着他的脖子往里走。
“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你自己吃去吧。”
“你干什么!”喻听秋跟过来。
“死丫头,”百里决明威胁道,“他在山里钻了一天,我带他去泡澡,你要不怕长针眼你就跟过来。”
喻听秋到底是世家娘子,闻言挣红了脸,脚下硬是没动一步。百里决明得了逞,硬拉着裴真进了屋。用脚阖上门再偏头一瞧,裴真黑黝黝的眼睛近在咫尺,这家伙被他勾着脖子,嘴还被捂着,两个人相隔不过咫尺之遥,百里决明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度。
裴真眨眨眼,清浅的眸子里有若隐若现的笑意。气氛有点儿尴尬,百里决明松了手,轻轻咳嗽一声。
“跟你说个事儿。”
“少侠但说无妨。”裴真在案前跪坐,燃起烛火。
“不知先生可有续弦之意?”百里决明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寻微温柔贤淑,与先生是天作之合。”
“少侠如此恐有不妥,夺人婚约,又要反悔抛弃。难不成才数日光景,少侠便厌弃了寻微娘子么?”裴真淡笑摇头。
百里决明解释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我同寻微不是那种关系!我照顾她的缘由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同寻微成了亲,发誓护她一辈子,内中隐微我必定据实相告。”
“虽然如此,裴真也不能应许婚约。”裴真道。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往日提亲的人踩平门槛,他一个也不理。如今他要将寻微许配人家,这小子还敢给他拿乔!百里决明不耐烦了,面目狰狞地攥住他的领子,“小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本大爷还不曾对谁这般客气过。我家寻微温柔贤淑,美若天仙,嫁给你你就偷着乐去吧,你还有什么可挑的?”
裴真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整了整衣领,垂眸沏茶。
“实不相瞒,裴真喜欢丰腴窈窕,婀娜绰约的女子,寻微娘子并非裴真的良配。”
“哈?”百里决明无语,“你怎么这么肤浅?”
白瓷小杯在裴真手中一转,烛光下他的笑靥温煦粲然,“天下男子皆如此,在下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