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你么?”穆知深低低问。
人影没有回应,依旧站在光晕的尽头。穆知深提着风灯,又前进了几步。那一块方寸地方亮堂起来,光晕完全笼罩人影,穆知深这才发现并没有什么鬼怪站在前面,而是血泥壁上有一大团颜色深黑的部分,正正好好是个人的形状。站近端详,人影并不高大,相反,颇为纤细。方才是隔得太远,光线下阴影太多,造成了它高大的错觉。
什么东西?
穆知深解开刀鞘,戳入泥壁,刀鞘末端碰到个硬梆梆的东西,无法再前进。他用刀鞘沿着人影轮廓划动,这块硬梆梆的东西恰巧占据了颜色深黑的部分。穆知深明白了,血泥里有个人状的东西。
里面东西的情况有三种可能。第一种,爷爷必定得知了他进入穆家堡的消息,派了人进来寻他,这被封在血泥里的极有可能是穆氏儿郎。第二种,这是旧日进入穆家堡儿郎的遗骸。第三种,这是穆家堡里的鬼怪。若不走运,极有可能是他那些陷在穆家堡,再也没能出去的亲人中的一员。
如果是第三种情况,将它挖出来之后不免与它战斗,事情会变得很棘手。他只有十二个时辰,不能浪费时间。然而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事情就不一样了。穆知深不知道这个儿郎被封了多久,他或许还没有完全死亡。即使挖出来了,他也会和穆知深一样只剩下十二个时辰的时间。
封在暗无天日的血泥里,与躺在入土的棺材里没有区别,这个人一定很绝望吧。穆知深吸了一口气,放下风灯,用刀鞘挖泥。
穆知深从人头的部位开始挖,将口鼻露出来,这个儿郎才有生还的希望。穆知深挖得很快,没多久就挖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举起风灯,烛光穿过小洞,里面露出一个缠着布的脸庞。猩红色的布裹住了整张脸,借着烛光,略略看得清五官的轮廓起伏。穆知深想起鬼国里的千眼尸,这东西酷似那些周身缠满绷带的活尸。
穆知深开始迟疑,到底要不要把他挖出来?
他是怎么进去的?被同伴埋进去的么?穆知深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些东西,这些被忽略的东西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进入鬼域之后,每一个决断都至关重要。不管是选择走哪条路,还是决定一餐吃多少东西,都有可能决定着生死存亡。而有时候忽略的一些线索,很可能会带来致命的危机。
比如说现在,他只顾着救人,却忘记思考此人是如何进入血泥的。初六说血泥会使人变化,看起来是人,其实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凡人若化鬼,挖出心脏他也能动弹。一旦发现同伴异变,他们的首选自然是控制住对方。埋进血泥,让他无法行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幸好只挖出了脸,这个人的四肢还在里头,没法儿动。穆知深掏出匕首,进行最后的确认。如果确信他已经异变,穆知深就会放弃他。穆知深放下风灯,拔出匕首,割破泥中人的裹脸布。这布十分厚实,血泥没能浸透,他的脸是干净的。一条条撕开脸布,泥中人白皙的脸颊暴露在光晕里。揭开覆在眼上的布,他睁开了眼睛,与穆知深四目相对。
“穆知深。”泥中人说。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庞,穆知深没有想到,这个人是喻听秋。她的脸色很不好,约莫在血泥里封了好一会儿,脸白得像纸。
“你为何在此?”穆知深锁起了眉关。
“找你。”
“为何找我?”
喻听秋定定望着他,道:“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夫。”
黑暗寂如死水,琥珀黄的光晕笼着两个人的脸颊,穆知深的眼眸里有不易察觉的惊讶。那里沉淀着碎金一样的烛光,仿佛有风拂过,金色微微摇荡。他自小与刀为伴,鲜少接触女人,无从了解她们脑袋里与男人迥异的思绪。事实上即使是男人,他有时候都无法理解,比如说谢岑关那个家伙。他想不明白喻听秋怎么做下的决定,只因为他有着未婚夫的身份,便追随他到这诡谲的死地,还被腐臭的血泥掩埋。
“二娘子不是断情绝欲了么?”穆知深一面挖墙,一面问她。
“还不够彻底,所以来找你。”喻听秋低头看他洁白的后颈,觉得这个男人长得还不错,“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穆知深:“……”
实在弄不懂这个女孩儿,穆知深不再多问,转而问她为何会被埋进血泥。
喻听秋简略答复。她从初六的虚门进入穆家堡,由于不知道穆知深从何处出发,她和他走了不一样的道儿。据她所说,她走到半路上的时候,脚踝忽然被人拉住,低头一看,一张怪脸匍匐在她脚边。
“这里头有人,”喻听秋说,“有很多人,它们把我拉进了墙壁。”
穆知深眉关紧锁,四处查看,然而并未发现喻听秋说的怪人。
喻听秋接着说,在即将被完全掩埋的最后一刻,她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撕下衣裳包裹住头脸,龟息假死。这无疑为她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撑到了穆知深的援救。
“你快点儿挖,”喻听秋左右看了看,道,“我总觉得这些泥巴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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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决明怀疑穆平芜手底下那帮孙子虚门开错地方了,他爬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在一条甬道里爬着。天顶太低,压得他最多只能弯着腰走。四壁皆是泥糊糊一样的东西,好像砌墙的时候泥巴没干,就这么搁在这儿晾着。穆平芜说这些泥糊不能直接触碰,进来之前他就把头脸裹好,还戴了手套和围脖,整个人包得比那些粽子似的千眼尸还严实。光在这儿爬实在太憋屈,百里决明很想一把火把这儿烧个干净。但是穆知深还没找着,不能轻举妄动。
他停下来,拎起风灯回头看。红衣女鬼在甬道拐角的地方若隐若现,黑蛇一样蜷曲的头发像有呼吸似的伸展又收缩。这个女人太执着了,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他盯着那张张合合的一团头发,莫名其妙地焦躁。之前挑衅过她一回,一直被这么跟着,不免毛骨悚然。自从打天都山出来他就没有睡过觉,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偏这个鬼母邪性,不肯应战,只远远地跟着。百里决明倒追她,她就消失。百里决明越发烦躁,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憎恨与厌恶,乌云一样罩住心头。
眼巴前的事儿更要紧,这个地方着实诡异,穆平芜给了他一份穆家堡原先的地图,放在膝上摊开看,完全搞不清楚他现在在哪儿。四周道路和空间和地图标识得完全不一样,血泥封闭了所有漏光的地方,也改变了建筑的形态。这绝不可能是穆家人原来住的地方,除非他们都是一群爬行的虫子。穆家堡被这些血泥一样的东西改造了,成为了一个封闭的巨大巢穴。
他挪着风灯,细细观察这些糊状血泥。冗长的通道里,四面都是黑魆魆的,只有他笼着一小捧光晕。这些血泥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弄出来的?穆平芜说穆家堡大得很,占地抵得上一个小镇了。这么爬下去得爬到猴年马月,不说他留在穆家堡的那批货物,便是穆知深,只怕根本没有命等他。
毫无头绪,心里正烦躁着,忽然意识到鬼母那头许久没有动静,完全没有跟上来的迹象。他往来处爬,伸出风灯向拐角张望,却发现拐角处的鬼母不见了。
终于放弃了?百里决明爬到拐角,来路空空如也。
感觉没那么简单,正疑惑着,许多头发从血泥里面钻出来,蚯蚓似的四散扭动。百里决明恍然大悟,原来鬼母是让血泥给吞了。这女的怎么被吞进去的?墙好端端立着,她还能自己往墙上撞不成?她看起来脑子有点儿问题,倒也不是不可能。
百里决明用灯杆儿戳了戳墙壁,风灯光影摇曳,晃动不停。
万事做最坏的打算,假设鬼母没有笨到自己往墙里钻的程度,那就是这破墙有猫腻。
血泥显然困不住鬼母,鬼母钻出来的头发越来越多,百里决明能看见她漆黑的脑袋顶了。心里的恐惧与厌恶越发密集,虫蛹一样蠢蠢欲动。他把风灯挂在脖子上,转身继续往前爬。
这一转身,灯火往前一照,他便看见前方坡道上多了一张脸。
说它是脸并不准确,因为百里决明只是看见了一双长缝儿似的眼睛。那双眼要睁不睁,眼梢斜斜上挑,透着股邪佞的神气。这里的泥巴坑坑洼洼,出现一些状似人脸的图案并不稀奇,只是那双半眯着的长眼纹路让人很不舒服。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睛,再次定睛一看,那张脸竟不见了,坡道上是坑坑洼洼的血泥。
不对不对,这墙定然有古怪。
前头爬坡的时候,他并未看见人脸,刚刚甫一转身就看见了。那脸似乎是在偷窥他,有种伺机偷袭的感觉。既然如此,百里决明把风灯从脖子上取下来,猛地一扭头。
这时,百里决明看见,鬼母头发扭动的间隙里,有无数只细长的眼睛正冷冰冰地看着他。蛛网一般的发丝不时封锁住它们的视野,鬼母如今在泥壁里,可以想象她和无数奇怪的人挤在一起。头发似乎限制住了它们,它们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几个翻起了白眼。
“他奶奶的,还敢搞偷袭。”百里决明用力戳其中几张脸,这些脸没骨头似的,一戳一个窝。百里决明释放地煞火,果然三尺内的血泥疯了一般后退,和他拉开距离。这些泥巴是活的,里头藏满了“人”。
前面一程子路,百里决明一面爬一面用匕首刮墙壁上的血泥,原先的石壁露出来,百里决明依靠这个大致判断自己的位置。石壁的用料是太湖石,大多崎岖不平,更让人吃惊的是许多已经被血泥给侵蚀了,这些腐臭的泥巴严丝合缝地和太湖石长在一起,看起来像石头上长了肉瘤。他猜的没错,它们不仅吃人,还吃石头。
既然是太湖石,百里决明推测自己是在穆家堡的花园里头。花草什么的一准被血泥给吃光了,石头难啃,它们吃得慢。甬道里爬得实在憋屈,百里决明选定方向,往建筑群爬。爬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终于看见前面有光亮。他加快速度,光亮越来越近了,黄浸浸的颜色,盈盈充满洞口,像一块儿晶莹的玉。
他刚想钻出去,忽然觉得不对劲。黄色光,不是天光,而是烛光,有人在外头点蜡烛。
是穆知深么?还是住在穆家堡的鬼怪?他不动声色熄了脖子下面的风灯,慢吞吞探出脑袋。一股烂木头的味道直冲鼻腔,熏得他直想呕吐。墙洞靠近墙根,跟个老鼠洞似的。外头是间屋子,血泥侵蚀了大约一半。对面的墙布满眼睛似的霉点儿,从屋顶到砖墙一半是血泥,坑坑洼洼,孔洞密布,蜂巢一样恶心。
斜对面是个金银落地屏,蜡烛就点在屏风后头,屏风上绣花镂鸟,居然保存完好,没有被血泥侵蚀。大约是金银比石头更难啃,它们不喜欢。
但让百里决明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屏风后有个坐着的人影。
影子的轮廓和坐姿看起来不像穆知深,穆知深是个站如松坐如钟的家伙,他就算坐在泥地里也像出席宴会似的正襟危坐。
是人,还是鬼?
百里决明放慢动作,半个身子悄悄探出洞口。就在这时人影动了,它的脑袋转了转,似乎看向了百里决明的方向。遥遥对视,虽然隔着屏风,仍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管他是人是鬼,先尝尝他的火烤肉再说。若论恐怖,谁能敌过他百里决明?他正要放出三昧真火,忽然觉得脊背上痒痒的,回头一看,鬼母正趴在他的肩膀上,覆着头发的脸和他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即使头发遮住了脸,百里决明也能感受到鬼母直勾勾的目光。
日他娘的,她什么时候爬出泥壁的?他一点儿声音都没听着。怎么也想不到鬼母会这个时候发难,脸贴脸的那一瞬,头皮几乎炸开。顾不上屏风后头那只鬼,百里决明想都没想,掌心焰瞬息即发,一掌轰然拍上她的天灵盖。
鬼母的脑袋顶被灼烧得滋滋冒烟,她立时凄惨地尖叫了一声。女人音调高,尖厉无比,仿佛一把刀割在耳膜上,百里决明差点儿没被她叫聋。接着她手脚并用往回退,百里决明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重新爬回去追她。刚爬回去,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往外拖。与此同时,更多冰凉的手从洞口探进来,抓住了他的脚踝。他心里一悚,原来外头不止一个鬼怪。低头看,无数双苍白的手爪往他腿上够。再仰头,甬道深处的鬼母停止了后退,黑漆漆的头发疯狂翻卷蠕动,沿着泥壁往他这儿卷过来。
前有狼后有虎,甬道太窄不好施展。
百里决明一咬牙,放弃抵抗,任由外头的鬼怪把他拉了出去。
出了洞口,眼前豁然明亮,掌心焰蓄势待发,忽然所有手都将他松开,许多黑衣男人跑上前推倒橱柜和落地屏堵住洞口。鬼母炮弹似的撞击橱柜,不住砰砰响。黑衣人们死死压着柜子,一动不动。
他们忙着,没人搭理百里决明。百里决明愣怔怔的,没闹明白这帮人是什么来头。茫然抬起头,一个戴着黑铁面具的男人进入了视野。身量挺拔,松竹一样秀丽,百里决明躺在地上,正好看见他线条流丽的下巴颏儿。这轮廓好生熟悉,百里决明不自觉想起裴真来,那个小兔崽子赤足踩他胸膛的时候,打底下望,下巴也这么好看。
男人负手弯着腰,望着他笑,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遮不住他眼角眉梢跃动着的笑意。他濯濯的眼眸里,只映着百里决明怔怔的影儿。
“好久不见。”他道。
百里决明觉得他眼熟,然而瞪了他半晌都没想起来。
百里决明道:“哪来的孙子,敢拉你爷爷的腿!”
师吾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