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只要你诚心悔改,天主一定会拯救你的灵魂。”】“只要你诚心悔改,天主一定会拯救你的灵魂。”你急忙说。
雷米尔定定地看着你,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某种不祥的预感让你脊背发凉。他没有对你大喊大叫,没像刚才一样发出神经质的笑声,也没有继续哭泣,仿佛所有支撑他做出反应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似的。他看了你一会儿,说:“我要是不悔改呢?”
你张口结舌,茫然无措。你遇到的人全都会顺着你给的台阶下来,他们说我悔改,无论真心假意,只要他们声称悔改,你便能代行宽恕。难道事情不该如此发展吗?难道这不是一套例行程序吗?你从未遇见有人对天主的恩典说“不”。
你着急起来,几乎想要请求雷米尔点一点头。不用多真诚忏悔——你心中泛起了这样不敬的念头——他只要模棱两可地点一点头就好了,只要他答应不再犯错,你便会替他忏悔,你便要免除他过去无论多深的罪过。可是你不能将这求恳说出口,神父怎么能劝诱他人说出谎言?你恳求地看着雷米尔,他与你对视,仿佛读出了你的心思。雷米尔疲倦地扯了扯嘴角,那称不上是个笑容,稍纵即逝。
“我不悔改。”他说。
这一天稀里糊涂地结束了,第二天早上,便签纸上一片空白,雷米尔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无论他是否醒着,他都不想理你。你希望过几天他会好起来,也只能希望。
你勉强完成了这天上午的工作,没有人发现什么不同,但你弄丢了一支笔帽。你在教堂里找了十多分钟,一直不见笔帽的踪影。你只好放弃,去超市,买了过去某日购买过的食材——你看过雷米尔做菜,你至少可以依葫芦画瓢。超市的收银机出了毛病,购物者们怨声载道,你机械地劝说他们保持冷静。冷藏库里拿出来的食材在你手中渗出冰凉的水珠,你的脑袋突突直跳,心神不宁。
你终于得以归家,掏出钥匙开门。所有防御安然无恙,房门在你面前开启,客厅的电视机与灯都好好关着,沙发上的被子被叠好了。你闻到了一点硝烟与血的味道,你感到一阵恶心。
玄关空无一人,客厅空无一人,走廊空无一人。你打开浴室门,血腥味扑面而来,红色冲入你的视线,它如此鲜艳刺目,险些让你以为流血的是你的眼睛。
雷米尔坐在浴缸里,他好好穿着短裤和长裤,衬衫和外套,一副可以出门的正式打扮。当然,他现在不可能出门,因为他的尾巴和爪子,更因为他的半个脑袋已经不在原处。雷米尔坐在浴缸里,枪落在浴缸底,血喷溅在浴室的墙上,像凝固的火炬,已经干了。他真是非常贴心,浴室铺满了瓷砖,很方便冲洗。
你冲向他,他的手冰凉,如同你遇见过的其他尸体。吞枪自尽,死亡时间三小时以上,大概在你出门后不久这事儿就发生了。你的配枪躺在浴缸底部,你没给它施加足够的防御,你已经不再防范雷米尔,你以为……你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走进客厅,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仿佛会有第二个完好无损的雷米尔从哪里冒出来似的。桌上放着便签本,和出门时不同,上面写了字。
你拿起那个本子,上面的字迹与购物单上的一样。上面只有一行字:别救我了。
你撑住了桌子,继而坐到沙发上,因为你的腿突然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你把那一页便签纸翻过来,把整个便签本一页页翻看,没再找到只言片语。这便是雷米尔给你的全部留言,“别救我了”。
事实上,即使他写了“救我”,你也救不了他。你已经用光了圣物,就算没有,雷米尔的死亡时间也太长,而你毕竟不是神明。你无能为力,你回天乏术,在死亡面前你依旧孱弱无力,与他人没什么两样。
雷米尔死了。
于是,有些事你永远无法知晓。
你不会知道他如履薄冰的恐惧,当你用伤害他的那双手挽救他,给予优待却不说理由。你以为你们一切都好,你认为他已经没事了,你意识不到你们的关系从未且永远不会平等,你站在高处,像一个巨人,不知道你足下的小草对他来说是荆棘森林。
你不会知道你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神父永远谦逊,又或许人在面对所爱之人时总是缺乏正确的认知。他过去的整个世界已经崩塌,而你成为了他新世界的支点。你给了他二次生命,混血恶魔雷米尔可以容身的世界只有你的房子这么大,你不知道,他第二次抓住你用光了多么巨大的勇气。
你不会知道他遭遇过什么,你不知道那些人如何进行一场烧死女巫的狂欢。对你来说是普通经文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大量惨烈的伤痕,那些黑色的伤口深而狭长,他耻于展示,你无法治疗。
哦,在最后,在昨天,雷米尔是企图告诉你的,他试了。
他真的尽力尝试了。
你不知道他从未向你忏悔和寻求免罪,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罪。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人类,变成恶魔不是他的错,爱上同性不是罪过,与爱人共浴爱河不是淫乱,被操了不等于不洁。他的妹妹赞同他,他的朋友支持他,可他们都已经死了。在那之后,雷米尔遇见的所有人,每一个,都在否定他。
他们叫他恶魔,他们叫他肮脏的婊子,他们说他活该如此。他的全部抗争都徒劳无用,可以被很多拳脚、枪支和祷言镇压。当你用177个银币买下他,他已经学乖,不再说出那些招致嘲弄或伤害的可笑坚持。他已经相信没有人会将他当人看待,哪怕他依然觉得自己是个人。你将他视作同类,你让他相信你视他为人,当他开始小心翼翼地信任你,你说,同性苟合乃可憎之事,“必从民中剪除”。你说,“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如同箴言。
当雷米尔开口,你不知道他并不是在问你,而是在问这不友好的世界,在质问自己的命运。他问:难道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吗?难道我就不配生为人去爱人?我活该吗?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人会认同我,没有人会爱我,没有人会尊重我的灵魂?
只要你诚心悔改……你说。
“是。”——他听见。
为什么骆驼会倒下呢?往满载的骆驼背上放下最后一根稻草的人困惑地想,稻草明明这么轻啊。
你再没有机会来理解他,就像他永远没法理解你。他不知道你的否定并不出于成见与恶意,你只是有太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学会。他不知道你爱他,以他希望的那种方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你捡到一只布满裂纹的瓷瓶,你努力修补它,它努力修复自己。然后它从你手中滑落,再一次落地,摔得粉碎,捡都捡不起来。雷米尔在浴室里,血迹如同凝固的火焰,他不认罪,他不忏悔,他拒绝继续妥协,宁可选择瞬间燃烧殆尽,趁着余烬未熄。你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眼角干涸,记事以来你便从未哭泣。
你心中有一部分也粉身碎骨,像雷米尔的尸身一样冰凉。你意识到,或许你永远不会好起来了。
【bad ending 4 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