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色晕染在天边,月亮的形状隐隐透在天幕上。
安息呜呜地抱着冯伊安,一边大哭一边顺他的背,好像对方才是那个嚎啕大哭的人。
冯伊安连声哄劝:“哎哎,我说错了,这不米奥还活着吗?米奥是他养大的,也算是我弟弟,也是我爱的人。”
安息根本听不进去,哭得快要晕厥,嘶哑着嗓子一抽一抽地:“你不要,你不要难过。”
冯伊安说:“我没难过……”我这不是笑着呢吗。
他低头看着哭得乱七八糟的安息,好像自己干涸已久的眼泪也被他一并流掉了——有一个人如此具体而彻底地悲伤着自己的悲伤,冯伊安忽然觉得心底那个巨大的伤口又愈合了一点点。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个人了,虽然无时无刻又没在不想他。
自从那个人死后,他也很少和米奥见面了,两个人都不可遏制地从对方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尤其是米奥,冯伊安以前总说他们是面瘫师徒,两个人加起来只有一勺子的情商。
其实他很早就对米奥的血缘有所猜测,但那人只瞪他一眼,叫他不许在小孩子面前瞎说——你看,就连这种过度的保护欲,也是如出一辙。
虽然被保护的人,都比他们想象得要坚韧很多。
他还记得那天安息找到他的时候,满身裹满尘土和暗红的血痂,右脚肿的连路都走不了,脸上全是眼泪流过又干掉的花印子。他看着自己,开口问:“请问你是冯伊安吗?”
少年声音里带着不可忽视的细微颤抖,但他仍努力地站直身体挺起胸膛,眼睛又明亮、又清澈、又坚定:“你认识米奥莱特吗?他受伤了,请你帮帮我们。”
他和米奥,一眼看去似乎是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个人,但仔细想想,又不尽然。
一个能面不改色战斗到浑身是伤、满地尸骸、天地血红的末日,一个人即使从这末日走出来,身上却一点血腥气也沾惹不上。
此刻,这名少年正用尽全力试图安抚他们陈年的伤痛。
隔壁摊位的店主来借东西,被安息呜呜嗷嗷的阵仗吓退了,冯伊安无奈地动动眉毛,身上挂着安息站起来,用手背蹭他的脸,说:“快收拾东西回家了,再不走,米奥要喷火了。”他一边收摊一边苦恼地看抽泣的安息,叹气道:“哎……这下回去可怎么解释。”
安息心情仍然十分低落,身上被冯伊安大包小包挂了各种卖药换来的东西,一边吸鼻子一边低着头跟在他后面慢慢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拉住冯伊安的衣服。
冯伊安被拽住回头,低头对上一对红通通的大眼睛。
安息说:“我以后也会很厉害的。”
冯伊安:“啊?”
安息认真道:“我会变得很厉害,不止会修机器会做药,还会开枪会打架,会赚很多钱。”
冯伊安听懂了,不禁笑起来:“哦,你要把米奥娶回家养起来吗?”
安息并不太懂“娶”的概念,只点点头道:“我会照顾他的。”
冯伊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头顶,心说这还真是不得了。
回到居住区时天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冯伊安的屋里亮起暖色节能灯,干燥温暖的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气,像一个真正的家一样。
废土本来黑着脸不知道酝酿了什么话要说,见安息的样子立马变了色,问:“这是怎么了?”
安息闷闷不乐地摇摇头,废土去看冯伊安——对方一溜烟跑了。
废土只得又转回头打量安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安息还是不说话——中午那个蹦蹦跳跳的快活小羊不见了,回来一只沮丧的红眼羊。他把身上的大包小包摘下来,废土忙去帮他:“是不是被客人欺负了,还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去摊子上帮个忙也能哭,你真是……算了,明天不去了,听到没,就在家休息……”
话没说话,安息已经把脸埋进他怀里,手臂搂着他的腰,废土只能环住他肩膀,摸摸他头发:“好了好了。”
安息闷闷地说了句什么,废土没听清,安息就把脸抬起来,下巴磕在他胸口:“明天还要去。”
废土低头看着他,没接话,半晌才说:“你是不是长高了?”
安息站直身子,废土伸手比划了一下——对方毛茸茸的头顶正好在自己下巴的高度,说:“是长高了,最开始你才到这儿。”
安息说:“以后还会更高的,还会有更多肌肉。”
废土笑了一下,说:“那以后你再哭再撒娇就很丢脸了。”
安息摇摇头,说:“以后不会撒娇了。”
废土嘲笑道:“你这不就是在撒娇吗。”
安息纠结了一下,还是伸手抱住废土:“这个不算,和你不算。”
废土“哦”了一声:“我怎么这么荣幸。”
安息放开他,蹲在地上默默收拾包裹——他把装笔芯的铁盒摆在一边,把以物换物得来的补给按照类型摆开一地。
废土问:“今天赚了多少钱?”
安息茫然地抬头:“不知道,收了好多奇怪的东西,都不知道有什么用。”
废土无奈地笑了声,拎着他领子说:“行了,先吃饭吧。”
安息却执拗地蹲在地上,说:“不行,我答应了医生要帮他整理的,哦对了,还有,之前花掉的钱我也会赚回来的。”
废土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付给旅团的的六十根笔芯,一头雾水:“干嘛忽然说这个。”
安息严肃道:“很辛苦才攒够买循环艇的钱不是吗,而且以后你去了虚摩提,肯定也还有用钱的地方,要买吃的,买净水,现在你腿不方便,暂时也接不了任务……”
废土觉出不对劲来,抓住他句子里的重点:“以后‘我’去了虚摩提?你呢?”
“我……”安息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睫毛,眼里透着一股子天真的茫然,但那天真又和最初的懵懂不一样了,带着一丝少年的愁绪。
他老实道:“我不知道。”
废土愣了:“什么意思,你不跟我走了?”
安息不敢抬头看他,小声说:“不是,我……我去虚摩提又能干什么啊。”
废土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像是不认识他一样,撂下手中东西转身下楼:“冯伊安!你给我出来!”
废土单脚跳下梯子,冯伊安原地转了一圈,意识到无处可躲,只得露出招牌笑容,问:“晚上吃什么呀?”
废土瞪着眼睛,举着修长的食指:“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冯伊安哼哼哈哈。
废土:“别装傻!人交给你半天,怎么回来就不对劲了?”
冯伊安一脸无辜:“怎么了?”
废土吸了一口气,尽量好声好气地说:“他忽然就跟我说不去虚摩提了,还要赚钱还我,这都是哪来的主意。”
冯伊安打哈哈失败,只能说:“这不是很正常吗,青少年都想要独立自强,离家走天涯的。”
见废土仍怒瞪着双眼,冯伊安叹口气,道:“他都十七了,想要做个男人,想要负起责任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你小时候更那啥……”
废土皱着眉:“不是,他不太一样,成长环境单纯,很容易被骗……”
冯伊安挑起一边眉毛,揶揄道:“你说……像被你骗那样吗?”
废土:“……”
冯伊安无所谓地晃晃头:“况且,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单纯的成长环境,你也护得太过了,小孩子要长大要懂事,你还不乐意,对于你来说生存负担不也更小吗?”
废土仍有些烦躁:“是没错,但就这样也不是过不下去,你非要逼他一下子长大……”
冯伊安打断他:“不是哦,他已经长大了,小孩子长大是一夕之间的,也是经年累月的。他独自面对变异巨蜥再把你从废土上救下来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但在更早之前,他也在拼了命的长大,你却选择看不见。”
废土没话说了。
冯伊安见他一脸郁卒,忍不住调笑道:“啧啧,真可怜,一个一天都没在废土上生存过的小孩子,被你带着到处受罪。”
废土:“当时也不是……”
冯伊安仍在啧啧:“怎么下得去手……”
废土怒吼道:“这不在计划内!算了,我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
冯伊安已经好久没把某人的面瘫徒弟欺负得满头冒火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废土啧了一声,郁闷地往回爬。
手刚放上梯子,冯伊安又开口道:“你要真想为他好,就不能总是这样护着他,在这片大地上,保护就是毒药,没人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了。”
“到了虚摩提,情况怎么样你也还不清楚,带着他到处走也不安定,你看这次这个事,要不是小朋友争气,你俩不就都交代了。”
见废土顿在原地没有说话,冯伊安叹气道:“废土上,是没有羊群生存的。”
废土听在耳里,明知道他是对的,但是心里就是不爽,酸溜溜地说:“你到是很关心他嘛。”
冯伊安哭笑不得,骂道:“我都大你们俩加起来多少岁了,能不能别都在我这吃醋!”
是夜,废土睁眼躺在床上——白天什么也没干在家呆了一天,根本睡不着。
他余光瞄到隔壁床上有阴影动了动,又动了动。
废土说:“睡不睡,明天不还要早起去摊位上吗?”
安息被抓包,在被子里支支吾吾地答应。
过了一会儿,他又动了动,说:“喵……”
废土头上冒出一根青筋:“不准这么叫我。”
安息:“哦……”
等了半天也没下文,废土问:“干嘛?”
安息小心翼翼的声音听起来怯生生的,带着委屈的鼻音,问:“当时你是不是真的很生气啊,你给我留了食物叫我回避难站,我却全都浪费了。”
废土轻轻哼了一声:“气死了。”
安息又“哦”了一声,问:“那你……你为什么还……”想了想,他又改口道:“你带着我会不会很后悔啊,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知道吃……”
废土被他对自己的形容逗得有点好笑,反问:“你不是一直都吃了饿、饿了吃吗,怎么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了。”
安息有些气鼓鼓地:“我现在在反省了!”
安息不高兴了——自己这么认真地烦恼,他还不当回事。
他又问:“那你说去了虚摩提之后,又怎么样嘛。”
废土说:“虚摩提啊,就可以不用每天灰头土脸的,洗脸下来全是泥汤,也没有沙尘暴,水源充足,哦,对了,还没有变异蟑螂和变异老鼠。”
安息想了一会儿,说:“听起来好像还可以。”
废土嗤了一声:“蠢羊。”
安息大概是在仔细畅想虚摩提的样子——碧海蓝天,波光粼粼的大海上空有无数飞船漂浮着,他和废土住在一艘小飞船上,和隔壁飘来飘去的邻居打招呼。
废土夜视能力很好,几乎能看见安息一脸茫然地眨眼睛的样子。
安息又问:“那到时候我们吃什么?”
废土说:“不知道,买了循环艇就没钱了,到时候我可能加入骑士团吧,偶尔接任务来废土上送送货、卖卖东西,就跟赏金猎人的工作差不多。”
安息问:“那我呢?”
废土随口道:“你就吃草啊。”
安息登时炸毛了,从床上坐起来:“说到底我不还是个废物吗!”
废土也坐起来,有些不耐烦:“那你想怎么样?”
安息说:“我想靠自己啊!我也想赚钱,像你和医生一样!”
冯伊安说的没错——小孩子长大了,就想要离开家到外面的世界去。
他先是离开了避难站,离开了从小相处到大的家人朋友,有一天也会离开自己。
废土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安息,说:“哦,随便你吧。”
安息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背影——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转过来,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安息也只能无声地仰面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