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两人的年龄差,也没得出什么感想,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吃惊——他一直只知道废土比自己年龄大,但不确定大多少。对方时刻板着脸、天塌下来眼也不眨的样子叫他看起来好像成熟,但偶尔又会流露出一些幼稚的苗头。
比如条件受限食物不好吃的时候,废土很明显就兴致不高,虽然由于爱惜食物的强迫症作祟,他总能零抱怨地全部吃光,但那模样比眼前爬满变异蟑螂还不高兴。
再或者,医生总乐此不疲地调戏逗弄他,废土想炸毛又努力忍着装不在乎的憋屈样,安息每次都会偷忍笑到胃痛。
等他到废土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废土就快四十了,安息漫无边际地想,那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呢,还是一脸面瘫吗?四十岁的他还有胸肌吗?
废土注意到他的目光,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看什么?”
安息欲盖弥彰地眨了下眼睛:“没有。”
废土扬起眉毛:“分明一脸不怀好心。”
安息正想反驳,冯伊安却忽然出声叫道:“你俩,过来。”
两人看过去——冯伊安站开一点让出桌上的显微镜,废土慢吞吞地站起来,单手把粘在桌面上的安息拎起来带上。
废土凑到显微镜前去看——一些大大小小结构不同的红色椭圆呈现在玻片上,安息也凑过去看了看,两人都一头雾水。
“红细胞,淋巴细胞,血小板的话这个镜头暂时看不到。”冯伊安点了点自己胸口,说:“这是我的血液。”
废土和安息茫然点头。
冯伊安取下玻片又换上一个,低头凑上去调了调物镜,对废土说:“这是你的血液。”
废土神色一动,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安息狐疑地伸长脖子,将眼睛对准目镜,赫然发现玻片上呈现的细胞,除了仍是红色之外,外壁形状已经不大相同,更不提其内里结构之复杂,跟之前的样品好像不是一个次元的作品。
而且那些细胞好像自己有生命一样,活跃极了,在玻片上不停动来动去。
两人不做声地看着冯伊安,等待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冯伊安又换回先前的玻片,取出一个试管沾了一点在上面,说:“你们看,这是普通人类的血液遇到变异生物血液的反应,首先会产生非常剧烈的排斥反应,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各种白细胞会大量滋生,那时会产生三种结果,你们都知道的。”他竖起手指,“消灭吞噬异变细胞,被异变细胞感染而异变,或者在感染后直接衰败。我做的实验量还不够大,具体概率拿不准,不过按照经验来说这几种情况大概各占三分之一,你们没意见吧。”
安息摇了摇头,废土默不作声。
冯伊安接着说:“安息,我能借一点你血瓶里的血吗?”
安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把脖子上二号的血瓶取下来给他。冯伊安戴上手套小心地打开密封盖,用玻璃棒蘸取了一点放在干净的玻片下,安息立马迫不及待地凑到显微镜前。他看后立马松了一口气——这和废土的血液看起来也完全不像,这些细胞带着尖利的外缘和黑色的内核,跟刚才试验用的变异生物细胞更为类似。
冯伊安取了一些自己的血液样品放上去,立马就被这些张牙舞爪的细胞给吞噬了。他又用变异生物的血试了试,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将镜头下的画面放大投射出来,指着其中一团小的暗红色细胞说:“这个东西,看见了吗,相当于变异人体内的免疫抗体系统,但构成比人类的白细胞或浆细胞要复杂非常多,这个东西,米奥的血里也有,”冯伊安说:“我手上没有衰变期的高级辐射人血液样本,但按照症状来说,应该是在某种瞬间的突变下,血小板数量急剧下降,导致伤口不能愈合,但产生衰变的具体诱因现在谁都还不知道。”
此时停留在每个人嘴边的问题都是——有一天废土也会像高级变异人一样突然衰变吗?但没人能问出口,也没人有答案。
冯伊安绕开这个话题,接着说:“我看了报告,你血液构成其实大部分还是和人类相似,但就指数而言……血小板的数量非常高,不知道为什么不会形成血栓,肝酶、血清蛋白之类等等的指数都非常惊人,大概就是你伤口愈合速度快、毒素清洁周期快、身体修复能力强的原因吧。”
“毕竟……人类所有的疾病说到底,其实都是细胞疾病,而我用你的血做了二十次试验,每次都毫无例外地吞噬了入侵细胞,这在人类血液来讲……不说不可能,概率是很小的。”冯伊安直起腰,还是没有将那句“你不是人类”说出口。
废土沉吟不语,好半天才低声说:“知道了,谢谢。”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耳边忽然传来安息轻声的自言自语:“好酷啊……”
两人齐齐回头盯着他,安息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把心里所想说出了口,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这不就像,像超级英雄一样嘛!”
废土一边眉毛压低,一边眉毛都要扬到天上,露出了一个极端匪夷所思的表情。冯伊安哈哈大笑,把所有玻片全部扫到垃圾桶里,连带手套也丢了进去。
安息耳朵有点红了,小声辩解:“米奥就是米奥嘛,细胞长相奇怪一点有什么关系,平时又看不到……”
废土低头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
安息仰着脸去看冯伊安寻求帮助:“怎么,怎么了嘛……”
冯伊安拍了拍他头顶,笑着说:“没什么,你说得很好。”
入夜后,废土早早地仰趟到床上闭起眼睛,安息轻手轻脚地围着他转了两圈,讨了个没趣,只得爬回自己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差点掉到地上。
听见他折腾的动静,废土额头冒起一根青筋,不由得睁开一只眼瞄过去,安息一见他睁眼了,立马原地起跳窜到他床上。
废土没办法,只得抬起手臂给他腾位置,嘴里嘟囔道:“干嘛。”
安息说:“睡不着。”
废土面无表情道:“我睡得着。”
安息嘿嘿道:“你也睡不着。”
废土作势要把他推下去,安息连忙手脚并用地抱着他的腰:“别嘛别嘛,来聊聊天呀。”他往上蹭了蹭,凑到废土脸边上:“你是不是在想医生说的话啊。”
废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说:“其实他不说,我也不是没猜到,早就有感觉了,只不过今天证实了而已。”他有些自嘲地叹了声:“大大小小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周围的人开始觉得惊奇,后来也会害怕。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才知道这不正常,才知道要隐藏起来比较好。”
这样说着,他伸手揭开了胸口的胶带——纱布下面的皮肤因为药水的原因微微发黄,但几天前还深可见骨的抓痕已经长出了粉色的新肉。
安息把纱布丢到一边,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鼻梁,发丝滑过他的手臂,凉凉的,又有些痒。
废土有些好笑:“这是什么意思。”
安息笑道:“是安息特色安慰法,只有幸运的人才会得到。”
废土嘴角动了动,还是忍不住勾起一个笑。
半晌,他又说:“我可能像变异人一样……”
安息立马道:“才不像呢。”
废土示意他别打断自己,说:“我的意思是,说不准哪一天,我这个逆天的复原能力就会消失,到时候随随便便一道小口子就能要我的命。”
安息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废土歪了下头,没太听懂,安息又说:“不知道生命在哪一天会突然结束,难道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霎时间,废土觉得灵魂受到了温柔而有力的一次撞击——他想起自己刚刚认识安息时,避难站遭到变异怪物和辐射人入侵,安息在看到同伴的尸体后,只花了五秒钟消化这个消息——他前一刻还被虫子们吓得大哭,下一刻就冷静地为死去的朋友盖上了眼睛,关上了门,大步走进了怪物堆里。
当时废土就想,这个小孩子,说不定比他们都要强大。
安息毫无察觉他此刻内心的想法,自顾自把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找准一个舒服的位置摆好了,废土不自在地动了动,抱怨道:“你这一头毛,很痒。”可他手举起来,在安息头顶晃了晃,到底也没推开他,又放了回去。
不料安息却突然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发出贼兮兮的光,欲言又止道:“那……”
废土太阳穴一抽,直觉他又要发表什么脱线的言论。
安息说:“你的血液不一样的话,精液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啊?”
“……”废土满脸都写着无语。
安息依旧兴致勃勃:“你上次射进来了诶,我会不会也跟着变异。”
废土长腿一撩,腰部发力,瞬间将他翻身压在下面,语气暧昧地说:“一次不行,多试几次才知道,就好像受孕一样。”
安息嘻嘻哈哈地扭动起来,结果手脚都被束住,笑闹间抬眼一看,却毫无预警地掉进了废土的眼睛里。
糟糕了……安息心跳飞快加速,自己对于“笑着的废土”这一存在免疫力为零。
安息看着他眼里的自己,和自己眼里的他。
两人对视良久,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定——一个因未来无所适从,一个因自我怅然若失。
废土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了——安息之前说过的,他可能不和自己去虚摩提了。
这本不该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在过去的几十年来,他从不曾因独行感到孤独,每当认识新的人时,也自动会以离别作为终点,他本不该为此感到难受或不甘的。
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发觉自己竟无法开口提及离别,好像冯伊安的这个小屋有什么魔力,好像这个风平浪静的集市是一个伊甸园,是午夜十二点前的舞会,一旦戳破泡沫,梦境就会碎裂,那时候他们就得面对太过真实的未来。
废土看着对方眼睛里的自己,和自己眼睛里的他。
安息动了动嘴唇,小声道:“想亲。”
废土眼角带着一闪而过的寂寞,笑着低声问:“亲哪里?”
安息老实道:“亲嘴巴,到处都想被亲。”
废土动了动眉毛,低头和他接吻。
再抬起头来时,他看着脸红气喘、眼角湿润的安息,忽然又想起来:“第一次亲你的时候,你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他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回忆?
安息也跟着回想了一下——当时自己刚知道废土要被作为生育资源关在避难站里,伤心坏了,哭得满脸眼泪,结果忽然就被亲了。
安息嗫嚅道:“当时,当时你为什么亲我啊。”
废土露出一个痞气的笑容,嘴角扬起的弧度十分明显:“因为你满头满脸都写着想要被亲。”
看安息怔楞的表情,他又补充道:“不只是那天,之前的每一天都是,每天来送饭时就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只要一脱衣服你就露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只要稍微靠近你一点,你立马就不呼吸了,一副想被亲的样子。”
安息满眼震惊,脸完全红透了——他一点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他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安息嘴唇哆嗦:“那……那……其他人也都看出来了吗?”
废土撇了撇嘴:“谁知道。”
安息还是觉得害羞到无以复加——怎么会这样,他自己完全都没意识到!
内心凌乱了一会儿,他又看到废土痊愈的伤口,忽然从甜蜜中醒了过来。
伤好了的话,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很快……很快你就要出发去虚摩提啦?”安息小声问。
他又说“你”了,而不是“我们”,废土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上翻下去,带走了所有热量和温度,坐在床尾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嗯。”
自己喜欢的笑容不见了,好闻的干燥气味不见了,安息十分懊恼——他搞砸了。
“你呢?”废土问:“你干什么?”
安息也坐起来,在床边晃着腿,低头答道:“我……我想也许在E区租一个小单间,医生说摊子分我用,平时帮他守着,有维修工作的时候就出去干活。”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大部分工作都会在集市里的,不危险。”
“哦,你们俩都商量好了。”废土略有些嘲讽地说。
E区是番城集市里最新建也是最边远的居民区,走到集市市场要绕个二十多分钟,即使如此,长期负担一个租屋也不算轻松。
废土看了他一会儿——安息也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同他坦然对视,废土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懂。”
安息紧张地笑了笑:“我也不懂。”
废土皱眉道:“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安息打断他:“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我需要,我想要自己一个人来用一定时间来认清。但在你身边的话,这过程会更慢更困难。”
废土闷闷不乐道:“哦,怪我。”
安息看他那么大一个人却皱着脸垮着肩膀,像头委屈的大狗熊,样子十分好笑,又有点心疼,跪起来揽了揽他肩膀。废土有些不情愿,想要挡开他时安息却已经收回了手。
安息说:“一年。”
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个机会。
废土撩起眼皮,安息似乎这时候才发现他睫毛也很长,只是不翘,像小刷子一样遮去半边眼睛,叫他看起来总是高深莫测。
安息曾经也这么觉得,但如今他只觉得那双眼睛又茫然又可爱,忍不住想亲亲看。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废土闭上眼睛,又颤了颤睁开,问:“什么一年。”
“一年时间,如果我可以……不对,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来虚摩提找你。”安息说。
希望到时候,我已经配得上你,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废土下意识道:“谁要你找我,万一到时候我不想要你了呢。”但又立马改口道:“不行,一年太长了,三个月。”
安息听他这样说,眼中盈满笑意——只是那笑容里又夹杂了很多复杂的心思和少年的哀愁。
废土看着这个笑容,意识到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