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觉着自己许久没有活得这样舒服过了。
四子王旗当然也未必就比芦阳繁华许多,不过他现在再也不怨天尤人的闹着往摩登都市里跑了——吃一堑长一智,他这回算是看清楚了:没有兵没有权,自己就会立刻变成一片无依无靠的浮萍!养老?不问世事?大隐隐于市?全是屁话!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心情良好的何司令,又捡了个人。
那时候他刚吃了午饭,正在卫士班的簇拥下于大营内慢悠悠的巡视。忽然就见大门口那儿趴了条大狗,乍一瞧黑黢黢的一团,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他好了奇,走过去想要瞧个究竟。不想就在此刻,门口的卫兵见他过来了,便慌忙去踢那大狗,隐约还听见了吆喝声:“小崽子快滚!我们司令来了!”
何司令的眼睛里可不揉沙子,如今见站岗的卫兵和狗说话,便立刻几大步走了过去,还没等他开口质问,就见地上那大狗展开身子爬了起来——哪里真是一条狗呢?那竟是一个披着张肮脏毛皮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面孔是污秽的看不出模样来了,一头长发乱蓬蓬的纠结成一团,不晓得里面藏了多少虱子跳蚤。身上除了那张毛皮之外,东一条西一缕的也挂了几丝破衣烂衫,深秋季节还光着腿,一只脚踩了只大草鞋,一只脚穿着只毡靴,瞧着可是够惨的了,简直还不如个小叫花子像样。大概是被迎面这帮戎装男人给吓到了,小孩子仰头呆望了他们,微微张了嘴。
何司令瞧瞧这人不人狗不狗的小孩子,随即转向卫兵,没说话,就只用鼻子“嗯?”了一声。
卫兵很紧张的挺了胸,却不敢抬头:“报告司令,这小孩儿……有时候过来要点吃的!应该不是奸细!”
何司令听了,又面无表情的转向那小孩子,同时从军服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那卫兵:“把这孩子的脸擦一擦!我要看看模样。”
卫兵赶忙接了手帕,并且拧开了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倒水将帕子浸湿了,然后就走过去蹲下身,一手按着那小孩的脑袋,一手托了手帕,没鼻子没眼睛的狠擦了一通。
那小孩只向后仰头躲了一下,却没吭声喊叫。后来那卫兵擦毕起身了,何司令就扭头对着身边的冯国忠笑道:“小东西长的倒还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冯国忠知道他的爱好,所以立刻凑趣道:“可不是,这要是洗干净了,正经是个好孩子呢!”
何司令抬手对着身后的卫士做了个手势,接着便带着冯国忠等人继续向前走去了。
待到他傍晚回家之时,他看到了那个已经被处理的干干净净的小孩子。
望着那孩子的头发,他有点发怔:“这……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领孩子的小勤务兵也有点脸红,望着下方的那个蓬松松黑亮亮的蘑菇头,他略显尴尬的开口答道:“司令,这是个小姑娘,我就没敢把她那头发全剃了。不过我用药粉给她洗了好几遍,绝对没有虱子,我检查过了。”
何司令端坐在新购置进来的长沙发上,低下头若有所思的脱手套。他脱的缓慢而高傲,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向下拽,末了,那双白手套被他扔在了面前的洋式玻璃茶几上。
“小姑娘……”他忽然也微笑起来,抬起头望着前方的蘑菇头:“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大大方方的回看了何司令的眼睛:“我姓杨,我叫大妞。”
“多大了?”
大妞清清脆脆的答道:“十岁了。”
何司令觉出了趣味来,对着大妞招手:“丫头,你过来。”
大妞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了。
何司令从茶几上的荷叶式糖盘子里抓了一把水果糖放到大妞面前:“你爹娘呢?”
大妞眨了眨眼睛,垂下眼帘,声音轻了下来:“让土匪杀死了。”
何司令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顺带着掀开头发,以确定里面的确是没了虱子:“可怜见儿的。”说着他拈起一颗糖果,剥开糖纸后递给大妞:“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大妞接过了糖,同时就掀了眼皮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清亮亮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显出点稚气的精明相:“我爹娘是走商队的,我原来住在我姑妈家里,后来我姑妈跟我爹吵嘴了,我爹我娘就带着我走了。”
何司令扯过大妞的手看了看,又捏着她的下巴让她张嘴,见牙齿也是整齐雪白的,便满意的点点头:“留下来吧,我给你饭吃。”
大妞已经把那块糖塞进了嘴里,此刻听了这话,就对着何司令规规矩矩的深鞠一躬,含含糊糊的答道:“谢谢叔叔。”
何司令向后靠进沙发里,慵懒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大妞……家里有个小顺就够可以的了,还大妞?听着实在土的不像话!”
闭着眼睛沉吟片刻,何司令下了命令:“丫头,我给你换个名字,往后你就叫楚楚,跟着我姓何,,记住了吗?”
丫头——杨大妞——似乎是思索了一下,不过这个时间持续的非常短,这小孩子经过了失去双亲的苦痛和长达半年的流浪之后,已经成了个很识时务的小人精了。
“记住了。”用舌头把糖果推到腮部,以便可以口齿清楚的回答。
何司令的宅子里自从多了个,就仿佛春季多了风,夏季多了雨一般,一下子就把生活的味道给调的浓郁起来了。何司令当初留下她,只是觉得有意思——没捡过这个品种的活物。哪知道房里多了这个小燕子,竟是花浓了香、月清了光的情景,他在新奇之余,也觉出一种莫名的快乐来。
后来他就有点昏头了,竟让叫他“爸爸”。
“丫头,喊一声。”他把抱在自己腿上:“喊一声,你就是何家的大小姐了。”
穿了一身水粉裤褂,颜色俗的很,可是衬着那么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恶俗颜色也随之鲜嫩起来。抬起一只手搂了何司令的脖子,她笑出一口小白牙来:“爸爸。”然后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手心握着个极大的李子:“爸爸吃李子。”
何司令被这一声“爸爸”叫的心花怒放:“爸爸不吃,你吃吧。”
摇头:“我把小的吃光了,这个最大,给你留着的!”
何司令就这样,让一个小丫头片子同一个大李子给彻底收买了。
同在一起,何司令感到既温馨又快乐,同时还很安全,顺便又找到了目标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何司令其实也是有爱心的,当年四处免费奉送,结果惹出不少乱子;后来他明白过来了,晓得自己的爱心其实是给谁都不大合适的,只好一直揣在怀里。
只要他在家里,就有大部分时间要消磨在他的腿上。他问:“丫头,爸爸对你好不好?”
扑在他的怀里,娇声娇气的答道:“爸爸是天下最好的人!”
何司令拍着她的小后背,心里有句话没说出来:“那以后长大了就嫁给爸爸做老婆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并没有当真。娶老婆?那是好事!再一掂量掂量自己在床上的那点本事——还是歇歇吧!但话又说回来了,今年十岁了,要是真想把她收房,那再养个三年五年的也就足够,从理论上讲,倒是很可行的。
在何司令的胸口趴了一会儿,似乎是百无聊赖了,就抬起热烘烘的小手摸着他的脸。何司令很不习惯这种触摸,当即一扭头:“别乱摸!”
收回手,坐直了身子道:“爸爸,你带我出去玩玩吧!”
何司令捏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脸上挂着点微笑:“你想玩什么?”
“爸爸,你给我买个风车吧!要七彩颜色的,大的,风一吹过来,就呼——的转。”
何司令脸上的微笑有了加深扩大的趋势:“要呼——的转吗?”
用力点头,又用手比划:“要这么大的!”
何司令双手捧了她的脸,探头在她眉心上吻了一下:“好,我们去买呼——转起来的风车!”
何司令颇想给多买点好玩意儿,可是在四子王旗这种地方,小孩子的玩具是很有限的。在集市街上走了一圈,他除了吓跑许多顾客之外,只收获了几架风车和橡皮气球。
幸而上了汽车后,因为觉着会动的铁皮箱子很新鲜,所以立时就把风车给抛到脑后去了。
汽车开到了何宅门前,回身抱住了何司令的胳膊:“爸爸,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何司令让汽车在外面游荡到了傍晚,直到大家一起觉着肚子饿了,才回了家去吃晚饭。
入夜之时,被老妈子领着去睡觉了。何司令也上了床,习惯成自然的拱进了小顺的怀里:“小丫头,有点意思!”
小顺将被沿拉上去盖住双方肩膀,抬手关掉床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随即落在了何司令的后背上,顺势往自己身边一搂——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比何司令那边还要自然许多。
何司令很舒服闭上眼睛,秋天了,却又没到升炉子的节气。被窝里冰凉的,非得贴身躺进小顺怀里了,才能放心大胆的伸开手脚。而且体温同炉温毕竟不一样,生炉子容易上火,抱着小顺可是绝对卫生健康的。
“小丫头专挑我爱听的说,没见过这么伶俐的孩子。”他也困了,越说声音越低:“小丫头片子,好玩!”
小顺没吭声,也没觉着小丫头片子好玩。
翌日清晨,何司令刚刚起床,就听见隔着房门叫自己:“爸爸,下雪啦!”
何司令赶忙走到窗前一看,见外面一片白茫茫,果然是个一夜落雪的光景,就一边答应着一边纳罕,心想今年这雪可是来的太早了,还没到十一月呢!
又隔着房门叫道:“爸爸,你快出来吃饭,然后咱们堆雪人儿呀!”
何司令“哎”了一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就没来由的心酸起来,几乎想要落泪了。
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句话似乎是专用来形容现在的何司令同的。何司令,一个为河套百姓所公认的铁石心肠、穷凶极恶之徒,就被这个小丫头给降服住了。
何司令这人似乎是暗藏了什么心结,对“爸爸”这个身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也或许是因为他追求父爱而不可得,所以只好亲身上阵,自己去扮演一个慈父了。
他是很怕冷的,不过在的再三要求下,还是出去陪着她堆雪人去了。穿了一身新制的大红色蒙古式棉袍子,领口袖口卷出了雪白的风毛;蘑菇头扎成了两个羊角辫,辫根上扎着西洋式的蝴蝶结;腰带也扎的紧紧的,看起来正是一个很俏皮利落的小姑娘。她光着手抓雪,脸蛋冻得和衣服一样红,可是很兴奋,指挥何司令:“爸爸,你滚个大雪球,到时候好做雪人的脑袋!”
何司令就滚雪球去了。
何司令猫着腰,本意是想要滚雪球,可是久不做这种游戏了,技艺生疏,结果就搞的连人带雪球一起满地乱滚,起身时又不慎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雪人身子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将的半成品压成一个雪堆。
尖叫一声,捏着小拳头在他身上乱捶,小鸟儿撒欢似的让他“赔”,何司令默然无语的坐在雪堆里,因刚磕到尾椎骨头了,故而痛的双眼含泪,咬牙忍耐着。
正值这人仰马翻之际,外间的勤务兵忽然走过来了:“司令,归绥省政府的傅主席刚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何司令眼泪汪汪的向他伸出手:“过来拉我一把!”
何司令被勤务兵扶回了房内,又脱下外面的大衣裳趴到了床上,然后才拿过信件慢慢的读起来。捧着个糖罐子坐在他身边,糖罐子里面装的是松子和花生,她自己慢慢的吃着,偶尔剥一粒送到何司令的嘴里。
何司令读完信后,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其实他是根本不认识这位绥远省政府主席的,可是傅主席不知怎的,却是很愿意来认识认识他。在信上,这位傅主席热情洋溢的邀请何司令来参加自己母亲八十大寿的寿宴,寿宴当然是办在省会归绥,换言之,傅主席邀请何司令去一趟归绥——真实目的不详!
何司令思索了片刻,对自己缓缓的摇了头。
不能去,一旦去见了傅主席,云王这边的路就被堵死了!
但自己若真是不去,那也就是明摆着不要同中央政府合作了。蒙古人闹独立,自己这个汉人跟着凑什么热闹?犯不上因为这个去得罪中央军!
不过中央政府又给过自己什么好处?什么好处都没有!云王对自己倒是有大恩的!
蒙古军政府的那点兵,想和中央军抗衡,是必败无疑的,所以这帮子王公们同关东军联系的很密切。日本人啊……七月七那天对着宛平县城开了炮,看来是要对着全中国下手了!
何司令喜欢云王,可是非常讨厌日本人。
他坐起来搂过:“丫头,爸爸问你,你是喜欢汉人呢?还是喜欢蒙古人?”
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不喜欢蒙古人!”
“为什么?”
低下头:“蒙古强盗杀了我爹娘。”
何司令听了这话,心中忽然涌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没有爹娘。”他冷冷的说道:“你是我何家的大小姐,你的爸爸就是我。这话先前告诉过你的,怎么就是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