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选了个黄道吉日,把蓝拜山的骨灰瓶子揣进大衣口袋里,又带了一班喇嘛,便在警卫连的护卫下前往坟地,准备让这位离世已久的恋人入土。
临行之时,何楚楚见他一身整齐戎装,又系了厚重的黑大氅,便猜出他这是要出门,走过去抱了他的腿问道:“爸爸你是不是要去坐汽车?”
何司令不明所以,就点了点头:“是的。”
何楚楚立刻笑着蹦起来:“我也要坐!”
何司令想把她从自己的腿上扒下来:“爸爸是有正事,去的地方很远,要大半天才能回来。”
何楚楚一听,更是非去不可了。她黏在了何司令的身上:“我想坐汽车……坐一天都没有关系!好爸爸,带我去吧……”扭股糖似的纠缠不休。
何司令无法,只好答应下来:“去是可以,不过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你可不许闹!”
何楚楚拼命点头:“不闹不闹,我最乖了!”
何司令带着警卫连、喇嘛和何楚楚就此出了门。坟地处在四子王旗的边缘地带,再远一些就是茫茫草原,颇为荒凉。不过毕竟还是四子王旗的地界,所以何司令倒并不是很担心自己的安全;而且草原上往来的多为蒙古马帮,他同蒙古人的关系还是一直很不错的。
蓝拜山的坟墓,因为无须放入棺材,所以只是挖了一个深坑,四壁用水泥方方正正的抹平了;墓碑是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瞧着却并不是很起眼。这一切都是在何司令的授意之下完成的,他怕坟墓的排场做大了,反而要招来盗墓贼,打扰到蓝拜山。
安葬之前的礼仪行毕了,何司令用黄绸子包裹了蓝拜山的骨灰,然后将其珍而重之的置入墓穴之内。待到随行工匠封了墓穴立好墓碑后,何司令却又怅惘起来,在喇嘛们的诵经声中,眼前就现出了蓝拜山的音容笑貌。
蓝拜山代表着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他从游手好闲的何七爷渐渐转变为心狠手辣的何司令。他在蓝拜山的怀抱中启程上路,一直走到现在,一切都习惯了,定型了,想再拐弯回头也不能够了!他晓得自己有多么的粗鲁暴戾——他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他不这样就不成!
第一次开枪杀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不记得了!反正当时是蓝拜山握住了他的手,温和慈爱的鼓励他:“极卿,手指向下一扣就成了……对、对,再使点劲儿!”
子弹射出时的后坐力让他的手不由自主的上扬起来,这把他吓了一跳。而蓝拜山随即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微笑着赞美道:“瞧你打的多准,正中咽喉呢!”
他向前一望,见前方木桩子上捆着的人垂了头——也就只是垂了头,原来杀人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司令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觉出了强烈的依恋和不舍,恨不能把蓝拜山再刨出来揣回衣兜中。
何楚楚今天穿了一件鸭蛋青的小棉袍子,衬得皮肤有如白玉。因见何司令对着墓碑长久的发呆,便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手:“爸爸。这坟里的人是谁啊?”
何司令叹了口气:“是爸爸的……情人。”
“什么是情人?”
何司令蹲下来,对着墓碑答道:“就是我爱他。”
何楚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纸钱焚尽了,天空密布了浓云,似乎是大雪将至的征兆。警卫连长就说道:“司令,现在瞧着是要变天,大雪一下,路就不好走了。”
何司令也知道草原大雪的厉害,便答应一声,却又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待警卫连长退到旁边了,他凑到墓碑前,在那“蓝”字之上轻吻了一下:“拜山,我走了。你若想我了,就给我托个梦,我会来看你的。”
话音落下,他缓缓起身,拉了何楚楚向停在矮丘上的汽车走去。何楚楚随着他走了两步,忽然抬手指了侧面惊声尖叫道:“爸爸,有人来了!”
何司令扭头一看,见远方的确有一大队蒙古汉子骑了快马向自己这边疾奔而来,便弯腰把何楚楚抱了起来:“可能是蒙古马帮,别怕。”
何楚楚的亲生父母就是死于蒙匪之手,如今见了这么一大批来势汹汹的蒙古大汉,怎么不怕,搂住了何司令的脖子就开始打颤:“爸爸,咱快回家吧!”
小女孩的惊恐颤抖隔着鸭蛋青的小棉袍,清清楚楚的传递到了何司令身上。这似乎是让他受到了传染,也随之恐慌起来。
快步走到车前,卫士赶忙过来给他打开车门。他先把何楚楚放进去,然后自己也随即上了车,同时命令警卫连长:“招呼大师们上马吧!既然是要变天,就抓紧时间往回走!”
警卫连长答应一声,回身大声下令道:“全体上马!回营——”
他的话被一声枪响截断了!
何司令隔着车窗,就见警卫连长的身子猛然一挺,然后便仿佛重心不稳似的后退两步,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远方传来了冲锋一样的喊杀声——全是汉话,这他娘的哪里是蒙古马帮?
何司令知道自己这是中埋伏了!眼看着汽车周围的士兵们接二连三的随之中弹,他心知不能坐以待毙,便一把将何楚楚抱进怀里:“丫头,跟着爸爸,别怕!”
何楚楚吓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四肢并用的搂住了何司令,几乎变成一只八爪鱼。
何司令回头瞧了瞧车后窗,看准地形后便抬手推开车门,弯着腰跳下车几大步跑到车后警卫连长的马匹旁,先将何楚楚举到鞍子上了,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挥鞭策马便向山丘下冲去。
在草原上,地面瞧着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其实真走起来,什么样的路途都有,什么样的好汽车也比不上一匹骏马来的实用。可是何司令并非武人出身,骑马射击全非长项,尤其是此刻,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护着身前的何楚楚,马又不是自己的,习性不熟悉,跑着跑着就要尥蹶子。如此向前跑了不过三四百米,他实在是手忙脚乱的急眼了,索性把马鞭子咬在口中,单手解开了大氅,将这厚重的累赘脱下来甩开,然后大声道:“丫头,抱紧我!”
何楚楚是背对着他坐的,此刻就回手紧紧抓住了他那扎在腰间的武装带。何司令腾出了右手,拼了命的握紧马鞭抽打身下的这匹坐骑。那马此刻倒也算是争气,撒开蹄子奔驰的几乎要腾云驾雾。可饶是如此,身后的喊杀声却仍旧是越来越近,子弹不断的从他身边擦过,尖啸着在空气中钻出无形的圆孔。
何司令的头上冒了汗——他是搞人事的理论家,他不认得回去的路!
不认得路也得沿着河流前进,停下来就要被那些人——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何司令心里骤然一沉。
赵!小!虎!
他咬紧牙关,回鞭又要去抽马,不想手上尽管是死命攥紧了的,可毕竟是带着旧伤,终究是有些不大听使唤。如今回手一甩,那鞭子竟是就此脱手而出。他也无暇多顾,只好双腿一夹马肚子,心想难道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凭着偌大的地盘、人马和家业,却要死在那么个狗崽子手里?
又疾驰了片刻,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队蒙古打扮的汉人已经距离自己不过一二百米,心里立刻愈发慌乱起来。此刻前方又是一座小丘,他深知自己单枪匹马冲上丘陵之后,引人注目,十分危险。但是无路可走,也只得拼一下运气,只愿子弹有灵,放过自己吧!
策马奔上丘陵,他正待要向下俯冲之时,忽然那马一脚踩进了个小雪坑里,当即长嘶着又尥了蹶子,何楚楚人小力薄,且是背手抓着何司令的腰带,此刻在剧烈颠簸之下,就两手一松,尖叫一声直跌到了地上。何司令见状,急的骂了一句,却也还是勒马掉头,弯腰向何楚楚伸出手:“丫头快点!抓住我的手!”
何楚楚不敢叫痛,爬起来就去拉他的手。可是就在双方之手即将相握之时,一粒子弹射入马颈。只见那高头大马长嘶一声暴跳起来,随即狂颠乱蹦的扬蹄冲向了一旁半冻的河中。何司令在大惊之下缰绳脱手,紧接着便身子一歪,一头扎进了河心里!
河水半化半冻,冰碴子和水混在一起,河水硬的有了质感。何司令知道自己这回是真完蛋了,可他并没有叫喊求救,默然无语的而又死心塌地的任凭自己沉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灌进他的肺里,他在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反复只浮现了两个字: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