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礼自从投了中央军后,一直活得谨小慎微,希图以后可以有个好升腾。而在另一方面,他浑身都由内向外的散发着一种阴沉迟钝的气息,让人无论如何不能同他亲近。所以在同僚之中,他一直都是个被孤立者——尽管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这让他一直觉着自己失败。他想何宝廷那种魔鬼似的人物都有心腹朋友,自己怎么就会如此不招人待见呢?思来想去的,他一直也没把这个缘由搞明白。因此,他更恨何宝廷了!
他恨何宝廷虐待他,恨何宝廷侮辱他——单这两点就够他恨上一辈子的,而且是越想越恨!他这一生的至高目标就是做何宝廷,然后再把何宝廷打倒在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也或者是先打倒何宝廷,然后自己再去做一个新的何宝廷!怎样的顺序都无所谓,结果才是重要的!
可是,在何家的大院里,他在和成功无比接近之时,失败了!
其实他也不是非得要何宝廷的命,他只是很享受将何宝廷慢慢逼死的那种感觉。他这人平时没什么娱乐,偶尔有个乐子够他翻来覆去的嚼上几个月的。何宝廷垂死挣扎时说出的那句“我死还不成吗?”一直回响在他耳边,回响的次数太多了,让他在快感中又觉出了一种虚幻,觉着那一天其实是自己的一场梦,自己将何宝廷逼的濒临崩溃,其实只是一场梦。
不过等他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时,他的思想就回归了现实。
李世尧!
李世尧,这个何宝廷的姘头,土匪,老兵油子,混账王八蛋,竟敢公然揭自己的伤疤,真是活腻歪了!饶不了他!等着瞧吧!
何承礼想到这里,那张端正的、带着青紫瘀伤的小圆脸上就流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狞笑,眼皮垂下来,显出了一道双眼皮的深痕。虽然还没有想到如何报复李世尧,可是狠心先拿出来了。
闷声不响的自己怄了会儿气,他渐渐的又回复到了常态。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本子,他翻开后摊在桌上,接着上次的空行继续写了下去。
本子是用信纸钉成的,里面没有什么机密内容,只在每行打头写了一个横平竖直的汉字,何承礼像小学生完成作业一样,照着那打头汉字认认真真的写下去,一行写十个,每个字都不肯马虎。
他是这样的英俊挺拔,意气风发,所以没人瞧出来他是个文盲;可是他的确是大字识不了一筐。何宝廷没给他请过先生,他依靠自学也没能成才。
当大兵自然用不上学问,可他往后是要奔个远大前程的,他和李世尧那些人可不一样!
写了满满一篇字,他累的脑袋疼。
而与此同时,协和医院内的何宝廷也在脑袋疼,不过那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同学习无关。
一月后,某天的傍晚时分,何承礼的汽车在一条小街上,受到了袭击。
来人都是便衣打扮,武器配备十分先进,端着冲锋枪先是打爆了汽车车胎,然后便就近隐蔽,伸出枪口对着警卫班进行扫射。何承礼毫无防备,下意识的就俯到座位上,同时催促司机继续开车。司机也知道这是出大事儿了,强行将汽车向前驶去,然而开了不到十米,一粒子弹穿破挡风玻璃,打进了司机的脑袋里。汽车失了控制,一头就扎向了路旁的民房。
何承礼在剧烈的撞击中从座位上颠了下去,可是依旧不敢乱动,只能凭着汽车上装备的防弹钢板来躲避子弹。他侧耳倾听外界的声响,发觉己方的枪声越来越稀疏,显然是伤亡极大,快要覆没;而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到时候被这帮来历不明的暴徒围困起来,真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何承礼绝望了。
“他妈的是谁派来的人,一定非要我的命?”他狂乱的思索着:“李世尧?对!一定是他,何宝廷是不是死了?是了,也许是他死了,李世尧来给他报仇来了!”
何承礼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拔出手枪准备同这帮人决一死战。他才不要下去同何宝廷作伴,他要活下去!
何承礼在最后,的确是活下去了。
北平行辕李主任的车队从前方经过,忽听一条斜街之内起了枪声,便派了一群士兵前去查看情形。那帮暴徒们一见真正的队伍来了,收了枪就跑,汽车内趴着的何承礼才就此死里逃生。
堂堂国军师长会被持枪暴徒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那李主任询问何承礼可知袭击者是谁,何承礼当即就把李世尧给端了出来,同时又将其中理由从头至尾,娓娓道来。李主任听了,大皱眉头,心想这是狗咬狗嘛!自己身居高位,似乎是不必去管这种军官之间的琐碎恩怨,不过要是由着这两个手握重兵之人的性子斗下去,恐怕最后要不好收场。思来想去的,他便将何承礼先申饬了一顿,埋怨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殴打何高参,随即又安慰了他两句,敷衍着将他打发走了。
第二天,这李主任又将李世尧也叫了来,因为没有他袭击何承礼的证据,所以也就话里藏话的敲打了他两句,并未明显的指责。李世尧的态度很好,笑嘻嘻的,李主任说什么他都老老实实的听。待李主任训话完毕后,他行了个军礼,规规矩矩的退了下去。
李主任想:“两个全不是好东西!至于那个何宝廷——”
他叹了口气,何宝廷才是最让人发愁的!
李世尧坐在协和医院的病房内,把嘴凑到何宝廷的耳边道:“就他妈差一点儿!”
何宝廷仰卧在床上,依旧是不能动。听了李世尧的话,他细声细气的吐出一个字:“笨!”
“不是我笨!谁知道李主任会从那里经过呢!当时他的警卫班都让我们给灭光了,就剩一个他躲在车里。他那汽车四周都安了防弹钢板,除非我们能靠前围车,否则总是奈何不了他。
何宝廷蹙起眉头,微微的转头望着他:“为什么不炸车?”
“两边全是民房,我怕弄大发了,就告诉他们别用炸弹——都怪我多嘴!早知如此,管他妈的呢!”
何宝廷的生命力全凝聚在眼神里,瞪起人来格外恶毒:“老王八蛋,越活越回去了!民房又怎么样?横竖没人知道是你干的!他妈的装什么善男信女!”
李世尧还犟嘴:“你说的容易,这儿可是北平城里!”
“北平城怎么样?紫禁城我也敢炸!”
何宝廷说到这里,就累的气息不继,头上也挣出了一层汗。李世尧用袖子给他擦了,心想你懂什么?为了宰个兔崽子把自己也搭进去,那可是不值当!来日方长,咱慢慢搞他就是了,何必要闹个玉石俱焚?
这时,一名副官走进了病房,也没说话,就是对着李世尧使了个眼色。李世尧会意的站起来,告诉何宝廷道:“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随着副官走到走廊里,李世尧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副官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街上有人在发这个!”
李世尧接过册子一看,封皮上的几个字倒是都认识:《何逆祸蒙纪略》。翻开一看,里面的内容全是何宝廷在蒙疆的罪恶行为,什么勾结日本人啦,祸害老百姓啦,强买强卖欺压商会啦……林林总总,有条有理。
“谁发的?在哪儿发的?”他问副官。
副官低声答道:“好几个热闹街口都有人发,那些人瞧着还是学生模样——就是学生才难缠呢!”
李世尧想这可不好,何宝廷这样身份敏感的人物,在这个时候顶好不显山不露水的藏起来,千万不能往风口浪尖上跑;一旦成了众矢之的,怕是连高参的位子都保不住。不过这幕后主使人是谁呢?何承礼?大概就是他!阴险的兔崽子!明的来不了,开始搞阴的了!
“让便衣队去几个人。”他吩咐副官:“见了发册子的就给我打,再逮个活的回来,咱得好好问问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