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聆孤身跪在黑暗中,呆怔看着晏寒鹊消失的地方久久无法回神。
犀角灯的灯芯是用什么做的,毫无征兆灭掉代表什么,晏寒鹊最后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这一切问题晏聆根本不知如何寻找答案,脑海一片空白。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也停了。
晏聆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以为雨停朝夫人来接他了,还未来得及欢喜耳朵却敏锐地察觉到那股“嘶嘶”的危险声还未消散,且随着脚步越来越朝他逼近。
晏聆眸瞳惊恐地剧缩,挣扎着往角落里躲。
“不害怕……”小小的孩子蜷缩成一团,想起晏寒鹊的叮嘱,自欺欺人地低声喃喃,“爹让我不害怕,我就……什么都不怕。”
但恐惧哪里是能随意控制的,耳畔那“嘶嘶”声越大,晏聆的身体就控制不住越来越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停下。
死一般的寂静后,一道剑光熟悉在黑暗洞府一闪而逝。
轰隆!
结了无数层结界的洞府门瞬间被斩成碎石屑,轰然砸落在地,溅起遮天蔽日的灰尘。
晏聆怔然循声望去。
嘶。
一个陌生男人缓步从灰尘中踏出,手持带血的长剑,眸子冰冷在洞府中一扫而过,最后视线直直落在被黑暗包裹的晏聆。
奚择眉头一皱,抬手灵力招了招。
晏聆纤瘦身体猛地腾空,瞬间被奚择宽大的手掌钳住脖颈拎在手中。
晏聆惊恐看他,双手死死扒着他的手臂,足尖拼命点着地,妄图夺回呼吸。
奚择面无表情将一道灵力灌入晏聆身体中,末了终于冷冷道:“……果然是灵级相纹。”
奚家前来修复天衍灵脉断裂处的缺口来防止更多的天衍灵力四溢,没想到竟然察觉到一座山峰上隐约传来天衍相纹的气息。
虽然用层层结界遮掩住,但依然能感知到那一丝一缕的气息,想来八成是灵级相纹。
正因如此,修为已是还虚境的奚择才特意前来。
那结了无数结界的洞府对还虚境大能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哪怕那两个不知名的修士用尽全力阻止,却仍旧没拦住他的剑。
只是没想到,觉醒灵级相纹的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天衍灵脉自古以来只能让十二岁的孩子觉醒相纹,这个特殊的灵级相纹……
奚择眼眸微沉。
……定和“堪天衍”有关。
见晏聆几乎窒息,奚择看也不看将其击晕,任由这孩子软绵绵地趴在他手臂上,随手抱起转身离开洞府。
晏温山已是一片废墟,灵芥破碎灵力四溢。
连绵下了两日的雨终于停下,月光破开乌云倾洒四周。
奚择冷冷走出洞府,正要御风而行,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裾袍。
奚择漠然垂眸。
晏月浑身是血,妄图挣扎着拦住他,满脸皆是泪痕,呜咽道:“放开……我师兄!”
才七八岁的孩子害怕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紧牙关,一向软弱无害的眼眸里全是铺天盖地的恨意,十指抓着奚择的裾袍几乎将手指捏断。
“师兄!”
奚择甚至连灵力都不用,随手一甩衣袍,晏月单薄身体重重撞在不远处的碎石中。
没了声音。
腰身挂在奚择手臂中的晏聆倒垂着脑袋,哪怕在昏沉中也听到不对,挣扎着想要醒来,紧闭的眸中缓缓流下两行泪,滴落在地面狰狞的血痕上。
但他却只能听着那带着杀意的“嘶嘶”声,坠入越来越深的黑暗中。
奚择手中凝出一团灵力,冷若冰霜正要连晏月一起杀了,但视线落在那满是泪痕的脸上,眸子微微一动。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五指收拢,将灵力碎去,转身御风离开。
——竟就这么放过了晏月。
晏温山重新恢复万籁俱寂。
在奚择离开后不过半刻钟,婉夫人从行舫中匆匆落下,视线扫过废墟似的晏温山时,瞳孔剧缩,落地时险些踉跄着摔倒。
她来晚了一步。
***
晏聆被带去中州奚家,困在小小灵芥中昏睡不醒。
奚家长老在天衍祠中沉默许久,一人终于道:“……你的意思是,是“堪天衍”的天衍灵力泄露灌入那孩子体内,才让他年仅十岁就觉醒了灵级相纹?”
奚择:“嗯。”
众人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
“堪天衍”不仅能够填补天衍地脉的枯涸,甚至还能将从未受过天衍灵力修炼的修士催生灵级相纹?!
而且那孩子才十岁,还不受年纪限制?
“一个月前盛家的孩子盛焦觉醒灵级相纹“堪天道”,中州其他世家已有不少人想要拉拢盛家,再过几年便是中州掌尊大选……”一个长老看向奚择,犹豫许久才意有所指。
“家主,还望早下决断。”
奚择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一紧。
决断?
若是这个决断这么好下,他不至于迟疑到现在。
奚家枯涸的天衍灵脉已经在这一个多月内汲取奚绝的“堪天衍”逐渐充盈安分,若说之前是干枯到都能瞧出河床的河流,此时便是潺潺河水滔滔汩汩。
纵夫人已经受不了去了天衍祠好几次,每回听到奚绝在里面撕心裂肺地惨叫都恨不得杀了奚择。
奚择本想过段时日就将奚绝从天衍地脉接出来,可没曾想……
因奚绝逃走而天衍灵力泄露,导致他们发现“堪天衍”能够催生相纹这个可怕的事实。
“堪天衍”甚至能够衍生出灵级相纹。
有了晏聆这个例子,无论如何奚绝都不可能从天衍地脉再出来。
奚择沉默许久,悬着的手指终于沉重地在桌案上重重一敲。
决断已下。
他做出了抉择。
奚家众位长老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那个孩子,要如何处置?”
“先问问他的相纹是什么。”奚择微微闭眸,“若有用便抽出相纹。”
灵级相纹怎么可能会无用?
长老一愣,点头示意知道他的意思。
只是个小门派出身的孩子罢了,无世家庇护,就算悄无声息死在奚家也不会有人察觉。
晏聆蜷缩在狭小灵芥中浑浑噩噩,迷糊间做了无数个噩梦,梦中全都有那两道震耳欲聋的雷声。
轰隆隆——
“啊!”
晏聆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紧紧缩成一团按着狂跳的心脏喘息不已,好半天才从噩梦中的惊惧中回神。
他睡懵了,以为自己还在晏温山,迷茫地喊:“爹,娘……什么时辰啦?”
耳畔并没有声音回答他。
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响彻耳畔。
晏聆挣扎着坐起来,视线一扫周围陌生的布置,迷茫许久才意识到这里好像并非晏温山,而是一处狭小的幽间。
像是行舫似的。
晏聆枯坐那好一会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昏睡前的事。
雷声,犀角灯……
还有掐住自己脖颈的陌生男人。
晏聆吓了一跳,忙捂住脖颈,那上面的淤青还未消散,用手一碰疼得他眉头一皱。
并不是梦。
晏聆还未理清思绪,灵芥的门被轻轻打开。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走进来,淡淡看着他,手中还端着精致吃食,是晏聆从未吃过的东西。
晏聆忙往角落里躲,怯怯看着他。
这人身上的声音宁静安和,但却像是风雨欲来时的宁静,温和得诡异。
“你……你是谁?”晏聆警惕道,“我爹娘呢?这里是哪里?”
奚长老笑了笑,将东西放在小案上:“你睡了两日,饿了吧,吃点东西?”
晏聆一愣。
两日?
“今天是二十几?”
“八月二十八。”
晏聆十岁的生辰。
他本该在晏温山高高兴兴等着爹娘阿月为他庆祝生辰,就算闯祸也会因为生辰的优待而不会被骂,晚上还能看到一场漂亮的焰火。
他该满心欢喜。
而不是被囚在此处,战战兢兢惊慌失措。
晏聆心中莫名恐慌,色厉内荏道:“你到底是谁?!我爹娘呢?!这里是哪里,我要回家!”
奚长老依然不为所动,淡淡笑着道:“孩子,你知道自己觉醒灵级相纹了吗?”
晏聆眉头一蹙,故作懵懂:“什么?”
“哈哈看来你已知道了。”奚长老是个人精,只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孩子在撒谎,他坐在那淡笑着道,“你的相纹是什么?”
晏聆后背几乎贴到墙上了,冷冷瞪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你亲口说出来。”奚长老轻轻睁开一直笑眯眯的眼眸,冰冷的眸瞳冷冷注视着他,偏偏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容,“孩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晏聆厉声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快放开我!否则我就告去獬豸宗,告你们行劫掳掠!”
奚长老终于不笑了,他缓慢倾身上前,冷冷注视晏聆故作冷静却遮掩不住眸底惊恐的眼睛,将手轻轻点在晏聆眉心。
“你的相纹……到底是什么?”
晏聆:“我不……啊——!”
一道灵力直直震入晏聆眉心,痛得他当即惨叫一声,踉跄着捂着眉心跪倒在地,浑身都在痛苦痉挛。
奚长老声音温柔,淡淡道:“你若不答,我便再问一遍,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同你耗。”
晏聆浑身发抖,终于后知后觉在一阵嗡鸣声中听到奚长老身上散发的好似清风拂过干枯落叶的沙沙声。
那是和危险警戒声一样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晏聆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遭受蹂躏折磨,耳畔一直都是那震耳欲聋的两道雷鸣声,似乎有个可怕的猜想但他一直不敢承认。
——就好像不承认,他就能自欺欺人那雷声便只是寻常雷鸣,而非是那个让他崩溃的可能。
眼泪疼得满脸是泪,拼命摇头:“不……”
他虽然不懂相纹说出来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但时刻谨记着晏寒鹊的话,不能告知别人相纹是什么。
等爹过来找他,告诉他能说的时候他再说。
奚长老面不改色再次弹出一道灵力刺入晏聆眉心。
晏聆将手腕死死咬住,双眸疼得几乎充血,却愣是一声都没吭。
“你的相纹是什么?”
“……”
“相纹是什么?”
“……”
奚长老许是也烦了,一把抓住晏聆的长发,冷冷道:“灵级相纹最难招架,你若是一直不说相纹是什么,万一遭到反噬,我们也救不了你。”
晏聆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被强行吊着神智保持清醒,连昏过去都不行,眼眸几乎被汗水糊住,却依然抿着嘴一言不发。
奚长老:“是什么?!”
耳畔似乎因奚长老的逐渐不耐烦而响起越来越响的刺耳尖啸声,那是杀意。
晏聆像是撑不住他的刑罚拷问,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奚长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终于,晏聆虚弱的声音轻轻传来。
“滚。”
奚长老一愣,淡然神色终于被打破,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将一道强悍灵力灌入晏聆眉心。
这一下,晏聆连惨叫都没有力气,身体微微颤抖两下,眸瞳几乎聚焦不了。
奚长老厉声道:“相纹!”
“你的相纹!到底是什么?!”
晏聆眼眸涣散,听着耳畔暴虐的刺耳尖利声,充耳不闻,感受到几乎将他浑身碾碎的疼痛。
突然,他呢喃道“我会杀了你。”
话音刚落,晏聆突然愣了。
奚长老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对一个灵级相纹产生杀意。
原来从方才开始一点点逐渐飙升的杀意,竟是自己的?
那一瞬间,晏聆像是被那彻骨的疼痛切断了同情绪的某种联系,一切七情六欲对他而言都像是隔了一层白纱。
痛苦、惊惧、警惕,一切负面情感被他彻底掌控自如。
他突然就不害怕了。
灵芥中那暴虐的灵力响了半个多时辰才逐渐停止。
奚长老面无表情从灵芥出来去寻奚择。
奚择似乎对这位长老的手段胸有成竹,随口道:“是什么相纹?”
奚长老犹豫好一会,才蹙眉道:“……没问出来。”
奚择一愣。
“没问出来?”
奚长老的手段整个奚家人尽皆知,哪怕是再强硬的成年人也不能在他手中嘴硬超过两刻钟。
但他都进去了半个时辰。
奚择和奚长老对视:“那他可有用过相纹的能力?”
“他许是不会用。”奚长老道,“或许真的是个鸡肋相纹,毕竟是由“堪天衍”催生的,不像真正的天衍灵力那样相纹逆天。”
“堪天衍”终究只是堪,而非真正的天衍。
奚择没应声,许久后才道:“横、酆、让、曲四个世家今晚会过来,再去问问药宗和剑宗的意愿。”
奚长老见他将此时轻飘飘揭过,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多追问晏聆要如何处置,只好道:“那盛家呢?”
盛焦那孩子觉醒灵级相纹“堪天道”,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难道不该拉拢吗?
“随意敷衍几句。”奚择道,“盛家满门蠢货心狠手辣又目光短浅,“堪天道”能不能成长起来很难说。”
这句话说完,奚择突然一愣。
这句话是在说盛家,却又何尝不是在说奚家?
皆是目光短浅的蠢货,但他奚择却比盛家还要心狠手辣。
奚择沉默了许久,才像是难堪似的转移话题:“至于那个孩子……若实在问不出来便算了,等到过段时间将奚绝觉醒灵级相纹的消息传出去。终归那孩子身上也有灵级相纹的灵力,正好明年奚绝入学天衍学宫,就改了他的记忆,代替……”
后面的话,奚择噎住了似的,才艰难做出决断。
“……代替“堪天衍”,入学天衍学宫。”
他亲口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名字和存在抹除替换。
自此之后,“奚绝”的身份被晏聆替换,名字更是被相纹名字“堪天衍”彻底取代。
从此世间再无奚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