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级术法并非一日两日能彻底掌控。
晏聆那晚对着半月纹水镜使了半天解法,并未觉得哪里有问题,只隐约感觉识海中某种禁制似乎松动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强行压制下去。
晏聆蹙眉,见天都亮了,只好将半月纹水镜收到袖子里。
今日要和诸行斋其他人外出历练。
自从有真实的记忆起,晏聆隐约知道“雷声”必定代表着某种东西,但却不解其意。
直到这次历练。
獬豸宗执正将那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就地格杀。
碧空如洗,晴空万里之下,竟然响彻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震得晏聆当即懵住。
刹那间,晏聆对着水镜给自己施得灵级术法的解术蛰伏一日后,像是被这道雷声作为引子猛地引得轰然在识海炸开。
被伪装的虚假记忆和认知像是被火焰焚烧的纸张一寸寸消失,露出本来面目。
晏聆茫然睁大眼睛,呆呆看着远处血肉模糊的尸身,彻底愣住。
两行泪水簌簌从那张虚假的脸庞滑落,但他根本没有察觉,依然直勾勾盯着那狰狞血痕出神。
雷声。
原来代表的是死亡吗?
刹那间,作为晏聆的记忆铺天盖地的席卷识海中,包括最后昏睡前那两道雷声。
晏寒鹊、朝夫人……
年仅十三岁的孩子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接受双亲早已惨死的事实。
冲击力太大,他像是个木头傀儡似的懵了许久,直到盛焦快步而来一把将他拥在怀中,手死死捂住他的眼睛。
眼前好像张牙舞爪的怪物似的狰狞血痕消失,脑海中却头痛欲裂宛如无数根针刺穿他的头颅,痛得他浑身痉挛颤抖。
桂香包裹着他。
晏聆呆傻许久,突然发抖着双手死死抱住盛焦嚎啕大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将这些年对诡异记忆的无所适从、时不时想要自戕毁掉体内灵级相纹的颓丧、父母双逝的崩溃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这是他纵容自己最后一次的脆弱恸哭。
盛焦僵硬着的手轻轻抱住他。
晏聆哭至精疲力尽,双眸呆滞地枯坐在那,像是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任由旁人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温孤白匆匆前来,瞧见他这副模样隐约知道了什么,安抚好其他受惊的少年后,将晏聆带回天衍学宫。
晏聆浑浑噩噩许久,每次听到雷声便会逃避似的走魂。
好像脱离了躯壳,那些痛苦悲伤就能消逝。
自此后,晏聆逼迫自己重新戴上“奚绝”的面具继续活着,没有让奚家任何人看出破绽。
“寻到奚家的天衍地脉……”晏聆像是在决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似的,支着下颌看着外面的雨百无聊赖地想,“我就金丹自爆,彻底毁了天衍。”
“不对。”晏聆很快就推翻这个念头,“等元婴好了。”
金丹期修为对寻常修士来说极其强悍,但对于天衍相纹的中州世家来说多如鸿毛,就算自爆也会被人阻拦。
他如今才十三岁便已是金丹期,用不了几年便能结婴。
“闲听声”虽然只有听到万物声这个鸡肋的能力,但终归是灵级相纹,对寻常人来说穷极一生都达不到的程度于他而言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只要他想。
深秋已至,桂花盛开馥郁香味弥漫整个诸行斋。
晏聆眸中无情无感,不再害怕生死,不畏惧环伺四周的虎狼,也不担忧前尘未来。
将一切能舍弃的全部抛诸脑后,他已没什么能失去的。
晏聆安安静静听雨。
门扉处盛焦突然从烟煴雨雾中撑伞而来,少年人身形正在疾长,前几个月合身的衣袍已小了不少,他微微将伞抬起,和窗棂处的晏聆对视上。
晏聆的瞳孔倏地睁大。
刚才那一瞬间同奚家同归于尽的勇气瞬间被击散,他茫然又近乎带着一丝隐秘的怨恨看向盛焦,嘴唇发抖地轻动,问他。
“你来做什么?”
为何要这时过来,硬生生让他的无畏带上一重枷锁。
盛焦一怔,停在门口处犹豫半晌,突然转身想走。
晏聆冷眼旁观,看着盛焦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样才对。”
这世间没什么能让他牵挂留恋,只是相识两三年的同窗罢了,连好友都算不上,凭什么要成为他的枷锁?
那一瞬间,晏聆的心瞬间被困在更深更重的枷锁中。
只是盛焦的身影突然去而复返,将伞一丢快步走到窗棂处,把手中已经被他掌心温暖裹得滚烫的珠子放在窗棂上。
晏聆愣了愣,困惑眨了眨眼。
盛焦并不看他,而是注视着用他所有积蓄挑选买下的几颗漂亮灵珠,嘴唇轻动,低低发出几个别扭的字。
“礼、物……”
晏聆一呆。
乞巧时盛焦就想将这几颗珠子送给晏聆,只是那天晏聆突然走魂,整个诸行斋鸡飞狗跳,而后晏聆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成天魂不守舍颓然消极。
盛焦一拖再拖,竟然直接拖了一个多月。
晏聆罔知所措:“我的……礼物?”
盛焦点头:“生辰。”
乞巧生辰时的礼物。
晏聆呆呆看盛焦许久,才伸手将那几颗灵珠捏在掌心。
珠子被盛焦捏得温热,落在手中像是一股暖流汇入晏聆心尖。
今日是八月二十八。
晏聆真正的生辰。
晏聆盯着那珠子看着看着,突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盛焦抬头看他。
晏聆越笑声音越大,笑得嘴唇都在发抖,微微颤了颤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眼眶通红也没有泪水流下,他只是大笑。
盛焦却觉得他在哭。
“多谢。”晏聆将灵珠捏在掌心,仰着头朝盛焦笑,“我很喜欢。”
盛焦不懂晏聆的情绪到底为何这样,想问却也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只是抿着唇站在那。
年少的天道大人根本没多少积蓄,买来的灵珠也是便宜货,若是在平常肯定会被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大肆嘲讽一番,然后再勉为其难地收下。
盛焦宁愿晏聆讥讽他一顿,也不要像现在这样笑得又疯又难过。
晏聆收下珠子,将眼尾上的水痕抹去,笑嘻嘻地道:“盛焦,往后每年八月二十八,你都送我礼物好不好?”
盛焦不懂为何不在生辰送,但他一向不会和晏聆争辩,只是点头。
“好。”
冰冷坚硬的枷锁化为绕指柔。
晏聆突然觉得一直活下去还算不赖。
秋意渐浓,几个月后悄无声息下了一场初雪,年节将至。
天衍学宫放了假。
晏聆本想在天衍学宫住着不回奚家,但又担心奚择会发现端倪,只好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回去。
这些年奚择不带对他警惕,晏聆还是担心自己灵级术法已解的事能被他看出来,便自己给自己下了个无关紧要的暗示,披上奚绝的纨绔“伪装”离开天衍学宫。
只是行到中途,发现中州城的主街熙熙攘攘,那是冬至前在布置街道,火红灯笼和烛火全都换得崭新。
晏聆孤身走在热闹大街上,不知何处是归处。
恰在这时,耳畔突然听到一道潺潺流水似的熟悉声音。
晏聆对声音极其敏感,愣在原地想了半晌才迷迷糊糊记起来……
这声音,似乎是那晚在晏月身上听到的。
阿月?
晏聆立刻拨开人群循声去追,但是街道上人太多了,多得让晏聆厌烦。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晏月似乎正在远去。
晏聆踉踉跄跄地用力拨开人群,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只能感觉到那潺潺流水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
“阿月!”
晏聆怔然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失魂落魄。
他本以为晏月也像父母一样被奚择杀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晏聆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处无人的街巷,后背靠着墙颓然站着,勉强支撑着清醒没有彻底崩塌。
人还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
人群中声音太过嘈杂,晏聆却听不到自己想要的,腰背一寸寸弯下去,呜咽着捂住耳朵,不想再听。
突然,一道尖锐的刺耳声响彻耳畔。
那是铺天盖地的杀意,哪怕晏聆堵着耳朵也被震得浑身发麻。
晏聆猛地垂下手偏头去看。
就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脚步虚浮,手中握着一把破旧的刀,身体毫无灵力却满怀怨恨地朝晏聆冲来。
他想杀了晏聆。
晏聆当即一呆。
愣神的功夫,那孩子已经冲到面前,将钝了的刀尖直直刺向晏聆的心口。
晏聆猛地一垂手,五指握住脏污的刀刃,硬生生拦住那人的刀。
耳畔潺潺泉水声再次传来,裹挟着扭曲的怨恨,听来像是波涛汹涌,恨意滔天。
晏聆的五指全是血痕滴滴往下落,不可置信。
“阿月?”
晏月正在死命将刀往他心尖捅,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怔然抬头看来。
晏聆手指一颤。
果然是晏月。
三四年不见,晏月身形消瘦,浑身脏污像是流浪许久,本来软糯乖顺的小脸上全是恨意狰狞。
晏月抖着手厉声道:“你是奚家人!”
奚家人,全都该死。
“不……”晏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他将刀松开,突然一把将脏兮兮的晏月死死抱在怀里,哽咽道,“我不是。”
晏月被抱住,只能用刀胡乱在他身上划,撕心裂肺道:“你是!你是奚绝!”
“我不是我不是!”晏聆身上全是血痕,却根本置若罔闻,抱着晏月精疲力竭地落着泪,“我是师兄,我是晏聆……”
晏月猛地僵住,嘴唇发抖道:“可你……”
小小的少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好骗的孩子,他拼命摇头挣扎着想要推开晏聆:“你是奚绝,你这张脸……”
晏聆双手死死抓着晏月的肩膀,满脸泪痕地近乎乞求道:“我是师兄,阿月你不认识我吗?这张脸……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变回去,对不起我不知道……”
被世间唯一重视的人质疑,强撑许久的晏聆终于彻底崩溃,他抖着手去抓自己的脸,好像想要将那张被强行戴上去的“假画皮”给撕下来。
只是脸上被他抓的全是血痕,却根本无法改变那障眼法。
“我不要这张脸!”晏聆终于失控,痛不欲生道,“我不要……”
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变回去。
变成晏聆。
晏月呆呆看着痛彻骨髓泣不成声的晏聆,好一会才双腿发软地跪在地上,茫然道。
“师……师兄?”
晏聆的脸几乎被他抓毁,但障眼法却强横地将那伤势痊愈,露出那张“奚绝”的脸。
袖中的水镜落在地上,晏聆无意中瞥见再次变得完好无损的脸,险些直接疯了。
“我不要当奚绝!”
晏月呆呆看着他,突然扑上前一把将晏聆抱在怀里,制止他再次去毁自己的脸。
“师兄,师兄……”
年幼时遇到事只知道找师兄哇哇大哭的孩童,此时却像是个兄长似的将几欲崩溃的晏聆抱在怀里,脏污的小手轻柔地抚摸着晏聆的后脑勺,轻声呢喃。
“师兄,阿月来了。”
晏聆浑身一僵,抱住晏月失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他哀痛欲绝,只知前言不搭后语地拼命道歉,“对不起阿月,我不知道要怎么变回去,我想变回去但我做、做不到,我错了对不起……”
晏月抱着他轻轻地道:“不是师兄的错。”
晏聆将脸埋在晏月脖颈,呜咽道:“我……我害怕,我好害怕。”
晏月:“不怕,阿月在呢。”
晏聆终于将这些年积攒的痛苦在这一场痛哭中宣泄出来,像是寻到归处似的死死抱着晏月,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一动也不想动。
晏月带着歉意给晏聆处理身上的伤口,同他说这些年的事。
“……药宗的婉夫人将我带回去医治,但我想来找师兄,就偷偷跑出来了。”
晏聆视线一直跟着晏月转,看着他一身脏污,迷茫道:“吃了不少苦吧?”
晏月大概是太久没笑了,乍一笑起来全然没了年幼时的乖巧,带着点僵硬生涩,却努力哄师兄开心:“没有呢,一点都不苦。”
晏聆没说话。
晏月给他处理好伤口,将晏聆散乱的发理好,轻轻道:“师兄,我们之后要怎么做呀?”
晏聆一愣。
他本来是想一直伪装到化神境,再寻到天衍灵脉直接金丹自爆毁了奚家天衍。
但晏月还活着,这条路自然走不通。
晏聆舍不得晏月一个人在世上。
晏聆想了许久,突然道:“獬豸宗。”
“什么?”
“獬豸宗一向持正严明,奚家恶贯满盈……”晏聆道,“我们寻去獬豸宗,必定能寻个公道。”
晏月疑惑:“能行吗?”
奚家现在如日中天,晏月根本靠近不来奚家人的边儿,听说下任中州掌尊便是奚择。
獬豸宗真的会还他们公道?
晏聆也不确定,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
晏月无条件信任师兄,既然说要去獬豸宗那就去,他扶着晏聆站起来,又从地上捡起那块半月纹水镜递还给他。
晏聆不想再看到镜子上那张脸,摇头不要。
晏月只好自己收了起来。
晏聆不敢将晏月置身危险中,便先安置好晏月,孤身前去獬豸宗。
整个十三州只有主宗才会唤“獬豸宗”,分散在各境的分宗则叫“惩赦院”,晏聆本来想用“奚绝”的身份直接去獬豸宗寻宗主。
但獬豸宗里外看管太严,就算“奚小仙君”的称号也无法混入其中。
没办法,晏聆只好先前去惩赦院。
接待晏聆的是个年轻执正,瞧见奚绝眉头轻轻一皱:“奚小少爷?”
大概是年节将至,偌大惩赦院只有这个执正在,晏聆隐约听到他身上一股涓涓的水流声,知道此人心里并不坏,直接“噗通”一声跪下。
执正吓了一跳,赶忙扶他。
“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晏聆咬着牙不愿起来,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奚家的恶行言简意赅和盘托出,末了还俯身磕了个头,额头都几乎渗出血。
执正听呆了:“你说奚家?中州奚家?”
晏聆:“是。”
执正怔然许久,神色严肃道:“孩子,此事非同小可,你若说谎……”
“我发誓。”晏聆两指并起立下血誓,“我若有半句虚言,便让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轮回。”
执正一愣。
“你先起来。”执正将他扶起来,见晏聆只穿单衣冻得浑身发抖,又将自己的浅色獬豸宗衣袍脱下裹在他身上,轻声道,“这事儿太大,我一小小执正无法断定是非对错,你若信我就先在此处等着,我前去獬豸宗将此事告知宗主。”
晏聆猛地抓住他的手,迫切地道:“当真?”
执正没忍住笑了出来,温声道:“当真,獬豸宗本就是为十三州之人伸张正义的存在,宗主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晏聆眼眶一热,什么都说不出,只知道拼命点头。
“嗯,嗯嗯。”
执正给他端来热茶,叮嘱一番才匆匆冒着雪离开惩赦院。
晏聆坐立难安地等待一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最先传来的是那位年轻执正的水流声,晏聆还未安心下来,又接着听到一阵风雨欲来之前的闷闷风声。
晏聆一愣。
执正推门而入,朝晏聆露出个笑容:“曲宗主到了。”
獬豸宗宗主名唤曲明廉,面容一派肃然持正,眼眸宛如鹰隼冷冷看向晏聆。
像晏聆这种才十三四岁的孩子往往被曲明廉这种常年断案冷厉的眼神扫了一眼,肯定吓得瑟瑟发抖,但晏聆却面无表情和他对视。
曲明廉道:“你说的可当真?”
“是,绝无半句虚言。”晏聆跪在地上,“求宗主为我主持公道。”
曲明廉又道:“可有人证?”
晏聆沉默一瞬,想起来晏月告诉他曾亲眼看到奚择屠戮晏寒鹊和朝夫人。
但他不敢拿晏月去赌,微微咬着牙不知如何开口。
“你放心。”曲明廉道,“獬豸宗有能抽出记忆的相纹,若是真有人证,抽出的记忆也能算证据。”
晏聆犹豫许久:“您……真的能给我公道?”
曲明廉眸子一闪。
看来当真有人证。
“若是獬豸宗不能给你公道……”曲明廉淡淡道,“那你就算找遍十三州,也无人能为你伸冤。”
晏聆不说话。
他莫名其妙有种预感,不能让晏月牵扯进来,否则他肯定会后悔。
见晏聆迟迟不语,曲明廉道:“你先在此处候着,我先派执正前去晏温山一探究竟,看看你所言是否为真。”
见曲明廉没有揪着人证不放,晏聆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曲明廉转身离开。
那位年轻执正将晏聆扶起来,笑着道:“这下放心了吧,獬豸宗宗主守正不阿,此事必定天道好还。”
晏聆点点头,轻声说:“多谢。”
执正面上不显,心中却怜悯看着他。
才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罢了,就经历这种悲惨之事。
执正温柔道:“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晏聆摇头。
晏月说婉夫人曾言同朝夫人是好友,但晏聆草木皆兵不敢信她。
如果婉夫人真的和他娘亲是好友,也从晏月口中得知奚择将自己带走,为何这几年从不来寻他救他,甚至连见一面都未曾有过。
晏聆并不觉得婉夫人来救他是理所应当,只是不想将希望放在其他陌生人身上。
只有靠自己他才能安心。
晏聆乖巧坐在那喝茶,半盏茶还未喝完,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尖利刺耳声。
“哐——”
瓷杯直接从发软的手中掉落,直直甩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热茶泼在地上,滚烫的热气只是出现瞬间,便被推门而入而带来的寒意吹得猛然消散。
晏聆突然浑身发起抖来,怔然看向门口。
奚择面无表情,浑身好像散发铺天盖地的黑雾,眼神冰冷无情冷然看他。
曲明廉站在门口,冷眼旁观。
奚择冷冷道:“奚绝,冬至将至,为何不归家?”
晏聆心瞬间如坠冰窖,浑身彻骨冰冷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獬豸宗和奚家,竟是一丘之貉!
那位年轻执正也愣住了,上前两步蹙眉道:“宗主,此事……”
轰隆隆——
晏聆耳畔猛地传来一阵雷鸣,他一激灵险些当场走魂,强行稳住后才后知后觉方才那说话的执正竟然被曲明廉一剑刺穿心脏,瞪大眼眸踉跄倒在地上。
已然失去生机,死不瞑目。
晏聆咬牙切齿道:“你!”
曲明廉面无表情收回手,对奚择道:“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那灵级术法看来也没什么用,十三四岁的孩子也能轻易破开。”
奚择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没等晏聆怒骂就倏地伸手将其震晕。
像是当年那样随手将他拎起,冷着脸御风离开惩赦院。
***
晏聆再次醒来时,已被重重禁制关押在灵芥中,浑身动弹不得。
奚择坐在一旁,冷声道:“你所说的人证是谁?”
晏聆冷冷看他,道:“你今日若不杀我,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奚择充耳不闻,又问了一遍。
晏聆不作答。
奚择知晓此人是个硬茬,就算用再多的刑罚也别想从他口中问出来半个字,沉默半晌,突然道:“去叫奚清风过来。”
长老颔首称是。
很快,奚清风快步而来,颔首对奚择行礼。
“家主。”
奚择道:“你在惩赦院任职,可有顺着气息追踪人的术法?”
“有。”奚清风恭敬道,“我的相纹是玄级“寻隐迹”,一绺气息也能在方圆百里寻到人。”
晏聆心口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奚择抬手将晏聆身上那道陌生气息微微拢来,凝成一团虚幻的白球递给奚清风,冷冷道:“循着气息找到此人,带到这里来。”
奚清风:“是。”
说罢,转身离开。
晏聆心脏狂跳,怔然道:“你……要做什么?”
奚择并不回答。
不到两刻钟,奚清风拎着浑身脏污的晏月回到奚家,随手丢在地上,摔得晏月头晕眼花,趴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
晏聆终于知道怕了,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身上的束缚,只能嘶声道:“不要!”
奚择心狠手辣,谁都敢杀。
奚择冷漠道:“你是如何破开灵级术法的?”
晏聆长发散乱,狼狈地摇头:“我……我不知道,那次獬豸宗执正杀、杀人,我的识海突然就破开了禁制,我真的不知道。”
奚择注视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对是错。
但晏月在他手中,晏聆惧怕得浑身发抖,此时应该说不出谎话。
奚择将打探的视线收回,若有所思。
灵级术法也许会随着晏聆的修为越来越高而逐渐出现裂纹,若是再给他下术法改变认知和记忆,恐怕迟早有一日也还是会不知不觉破开禁制。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
奚择看着地面昏睡的晏月,突然对晏聆道:“你若想他活着,就按我说的去做。”
晏聆忙不迭点头:“好,好,我什么都愿意做,求你让他活着!我保证,以后我一定会乖,求你……”
奚择点头,给奚清风使了个眼色。
奚清风点头,粗暴地拎着晏月离开。
晏聆满头冷汗,终于松了一口气,见奚择看来,忙卖乖地朝他挤出一个笑容。
但没一会,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雷鸣声。
晏聆一愣,怔然偏头看去。
窗外晴空万里。
哪来的雷?
晏聆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被桎梏住的手猛地一蜷缩,但又很快强行放松,不想让奚择看出任何端倪。
“大、大人……”晏聆艰难地朝奚择小心翼翼道,“您不会杀他的,对吗?”
奚择冷淡道:“自然,等不需要‘奚绝’这个身份时,我自然会放你和他走。”
晏聆一僵,瞬间宛如利刃当胸穿过。
他在说谎。
那道雷声已说明一切。
晏聆几乎恨得目眦欲裂,喉中都涌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但他却强迫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将脸上的神情做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奚择道:“叫我什么?”
晏聆弯起眼眸,乖乖地道:“爹。”
奚择冷然道:“你许久未归,纵夫人担忧得忧思过重已然卧床,冬至将至,你便为母亲祈福三日吧。”
晏聆温顺地说:“好。”
奚择将他从灵芥中放出,晏聆不用他说也知晓意思,身着单衣跪在别院当中,为纵夫人“祈福”三日。
别院处,奚清风引着酆重阳从门口走过,恭恭敬敬将贵客送出门后,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看着晏聆。
他似乎极其厌恶高高在上的“奚绝”,虽然隐约知晓此人并非真正的奚绝,但能看到那张可恶的脸落魄成这番样子,心中还是有种扭曲的满足感。
奚清风垂眸看了半晌,突然狠狠甩了晏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
晏聆被打得偏过脸去。
奚清风冷冷道:“不过是个赝品。”
晏聆伸出舌尖抵了抵唇角上的血痕,微微抬起头时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
他像是神智已不受控制,即使心中生不如死,面上却依然笑嘻嘻地说:“我会杀了你。”
奚清风一怔。
“你、獬豸宗宗主、奚择。”晏聆露出个孩子似的笑容,眯着眼睛道,“你们今日不杀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将你们全都杀了。”
奚清风顿时勃然大怒,正要再抽他一巴掌,但视线对上那黑沉空洞的眼眸,竟然像是惊惧似的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晏聆将唇角流出的鲜血轻轻舔了舔,笑着说:“……一个都别想逃。”
他突然决定不和奚家这群畜牲同归于尽,平白脏了自己转世轮回的黄泉路。
他要活着,好好活着。
一个一个地将所有折辱他带给他痛苦的人全都杀了,这样才能填补他这些年遭受的苦难。
獬豸宗既然给不了他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讨。
晏聆在这场大雪中彻底脱胎换骨。
自那后,口中再无半句真话。
奚清风被他这个疯子气得要命,缓过神后正要再让他吃些苦头,一旁传来个声音。
“够了。”
奚清风回身看去,冷冷道:“你个懦夫,在那充当什么好人呢?”
奚明淮站在那眸子垂着,轻声道:“你明知道他不是奚绝。”
奚清风冷笑一声,懒得和这个懦弱的人多说半个字的废话,转身拂袖而去。
奚明淮看着大雪中虚伪笑着的孩子,犹豫半晌将一把伞放在他身边。
晏聆看了他半晌,道:“我不要。”
奚明淮一愣。
“谢谢你。”晏聆笑着道,“你是好人,我不杀你。”
奚明淮蹲在那犹豫许久,轻声说:“你疯了吗?”
他并非是在叱骂晏聆,而是真正想问这个问题。
你被奚家逼疯了吗?
“没有。”晏聆淡淡道,“我很清醒。”
奚明淮抿着唇,小声道:“那就不要说这种孩子话,好好活着。”
晏聆笑了一声,并不接这句话。
奚明淮只好将伞收走,缓步踩着薄薄积雪离开。
四周无人,晏聆腰背挺直站在那,好像再大的风雪都不能将他的根骨折弯。
他好像被接二连三的苦难磨去所有情感,从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掉过。
奚家旁边的暗巷。
酆重阳面无表情盯着蜷缩在角落中的小小尸身,沉默许久突然无声叹了一口气。
晏月袖口还有那枚半月纹水镜,酆重阳拿起放在掌心,垂眸掐了个招魂诀。
小少年夭亡的时间还未超过一刻钟,神魂未全部消泯于世间,用灵级术法招魂诀能勉强收拢他的三魂七魄。
只是那具身体已经失去生机,无法在用。
半晌后破碎的三魂七魄终于招来,酆重阳将其封在水镜中,看着那团脆弱的神魂幽幽飘浮,好一会终于凝成完整的神魂,缓缓陷入沉睡。
酆重阳将水镜收到袖中,鬼字纹墨白袍在风雪中翻飞,缓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