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廷在那里碰了个巨大无比的橡皮钉子,又心知这人自有主意,不会轻易妥协,便改变策略,亲自去找了小佛爷。
小佛爷依旧住在松王家中,何宝廷带了礼物见过松王之后,便直奔小佛爷处。小佛爷见了他,又是一顿嘻嘻哈哈,并且主动告诉他:“极卿,我要换地方啦!去趟拉萨,见噶玛巴。”
何宝廷恨不能在小佛爷的饱满脸蛋上扇一巴掌:“那哈喇嘛……”
小佛爷后退一步,赶忙撇清:“是他自己要随行的,我也没有办法。”
“你不要带他!你不带他,看他怎么走!”
小佛爷笑道:“极卿,你就那么舍不得他?”
何宝廷叹了口气:“我和他共处多年,心中就当他是我的亲人一样。”
小佛爷摇头笑起来:“那可难办了。好像是不但想走,而且很着急。极卿,这个事情我是帮不了你了,拉萨我是一定要去的……”
“小佛爷!你真是——香港是英属地,拉萨可不是,你这叫从安全地带往危险地带转移!没有道理的!”
小佛爷摆摆手:“极卿,你讲的安全同我要的安全不是一回事。这一点我们倒不必多讨论,至于……极卿,恕我直言,他同你相处这样久了,忽然就急不可待的要走,这说明问题是出在你那一边,同我绝没有关系呀!我的侍从已经够多了,不会去拐走一个的!”
何宝廷被小佛爷说的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只好站起来告辞。临走时又问:“佛爷,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
“什么时候回来?”
小佛爷一摊手:“那可不一定!”
“回不回来?”
小佛爷又一摊手:“还是不一定!”
何宝廷“唉”了一声,真告辞了。
李世尧听说了要走的消息,心中暗喜,表面平静,只是劝告何宝廷:“人家是高僧,以后要修道成仙的,你可别挡了人家升天的路!”
何宝廷刚从小佛爷那里回来,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听闻此言就上前推了他一把,口中骂道:“滚!”然后气势汹汹的冲向的书房。
等真见了,何宝廷倒有点发怯,同时决定不要自己这张脸了,效仿癞皮狗去缠住他。
可是,怎么缠呢?
何宝廷站在门口,一边考虑着如何纠缠,一边随手关上了房门。
正坐在写字台前读书,见他来了,便站起身问候。何宝廷满腹心事,只淡淡应了一声,然后便拉了把椅子坐在对面。隔着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他先是扫了对方一眼,然后就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心想我要是承凯,那倒好办了;可我这般年纪了,又是个男人,怎么缠?
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火。
深深的吸了一口,他悠悠的吐出一口烟来,隔着淡蓝色的烟,他又扫了一眼——这人已经坐了回去,正在将读到的那篇书页折角做记号。
何宝廷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很恶毒的主意:“弄残了他!看他还能往哪里跑!”
他用牙齿轻轻的咬着烟卷,垂下眼帘飞快的狞笑了一下:“老子砍断他的腿,挖了他的眼睛……去拉萨?看雪山?下辈子吧!”
他重新抬眼望向,正在将一支钢笔拧好笔帽j□j笔筒里。
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他将烟头在写字台上按熄了。
“真走?”他问道。
是很讨厌烟味的,所以用书在面前扇了扇:“真走。”
何宝廷站起来,双手撑在写字台上,向微微的探了点身:“真走?”
的灰蓝眼睛里射出了严肃的光:“极卿,够了!”
何宝廷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够了?”
慢慢的站起来,将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够了。我们之间,够了。”
何宝廷愣了片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垂头对着桌面颤抖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会突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好一个“够了”,什么爱恨情仇都没有了,自己还在这里一厢情愿的动着歹毒心思,其实人家那边已经“够了”!
何宝廷不言不动。见他弯腰垂头,姿势十分别扭,就想让他直起身来好好站着。哪晓得何宝廷那边忽然一抽鼻子,紧接着两滴水珠便滴答落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上。
很平静的绕过写字台:“极卿,不要这样。”
何宝廷抬起袖子在眼睛上擦了一下,闷声闷气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回不回来?”
“不知道。”
“你走后,会不会想我?”
“不知道。”
“你走后,我会不会想你?”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错了。”
何宝廷猛然转过身去,用手指着的鼻尖,歇斯底里的喊道:“错了错了!总是这两个字,你到底错了什么?认识我错了?和我在一起错了?同我要好错了?我是魔鬼吗?”
似乎是不大敢面对他的样子,强作镇定的转身走到书柜前,背对着何宝廷说道:“极卿,你现在难过,那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相处太久了。其实这没有关系,等我走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你就会渐渐把我忘掉。”
何宝廷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哈喇嘛,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成亲人和知己——”
打断了他的话:“极卿,现在我只是想去看看大雪山,在大雪山上我依然是你的亲人和知己。”
何宝廷走过去,强行挤进了和书柜之间:“哈、哈喇嘛,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很厌倦?我知道现在的生活的确是很无聊的,我们这么一家子就活在这幢楼里,天天除了吃饭睡觉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近、近来还总是和你作对,而且……”
见他神情紧张结结巴巴,倒忍不住微笑了:“极卿,我是很喜欢你的,永远不会对你感到厌倦。”
“那、那你刚才说够了,我们之间够了……”
“极卿,这些天我们每次见面你都要出言阻拦我去拉萨,我是听的够了。因为我意已决,你多说也是无益。”
“哦……我以为你是对我够了……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走了,雪山有什么好看的?不要走啦!”
听他说来说去又转回了原点,真在悲凉之余又感到了哭笑不得:“极卿,你不要这样孩子气。”
何宝廷听到这里,先前那点毒辣心思又在胸膛里冒了泡。
“真对哈喇嘛下手?”他自己忖度着:“不成!那我跟哈喇嘛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完了!”
思来想去的犹豫片刻,他忽然绕过,一言不发的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卷绳子回来了。
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你拿这个干什么?”
何宝廷锁了房门,然后卷起衣袖,又扭了扭脖子,随即伸手一指写字台前的椅子:“你坐下!”
见势异常,便不肯坐。而何宝廷拎着绳子向他走过来,忽然出手,不由分说的就将他往椅子上推。身材高大,自然不是何宝廷一人可以轻易制服的,不过现在何宝廷心里有一股勇气支撑着,力气是异常的大;而空有一身好分量,其余的拳脚工夫一毫也没有,一个趔趄便跌坐在了椅子上。何宝廷看准时机,像只野兽似的一下子扑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然后抻了绳子就把的上身往椅背上绑。挣了两下,口中惊问道:“极卿,你胡闹什么?快放开我!”
他那极卿充耳不闻的蹲下来,开始将绳子往他的双腿上绕。
何宝廷不会绑人,所以用绳子把从头缠到脚——这回是真“缠”住了。
起身拍了拍手,他很狡黠的对着一笑:“我知道你们是明天早上出发。一会儿我就去给小佛爷打电话,告诉他你改了主意,不去了。等到小佛爷出发后,我再放你也不迟!哈哈!”
气的瞪了何宝廷:“你怎么能这样做?”
何宝廷把双手j□j衣兜里,对着一歪头:“想走?门儿都没有!我不让你走,看你怎么走!”说完他得意洋洋的转身出门,打电话去了。
何宝廷走后不久,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一道缝,李世尧鬼鬼祟祟的探了头进来:“大师,你怎么给捆成粽子啦?”
仿佛见到了救星:“李师长,你快来解开绳子——我明早就要随着小佛爷启程了,可是极卿却绑着我不让走!”
李世尧将门缝推的又大了些,一只脚踏进房内,脑袋却留在外面东张西望。看他这样谨慎,简直有些不耐烦;不想李世尧张望一番后,忽然听到风声,关上房门扭头就跑了。又过了一分多钟,何宝廷推门走了进来。
他在面前站住,先是抬腕看着手表说道:“晚饭就不要吃了,我陪你饿着,明天等小佛爷走了,我们好好吃一顿。”话音落下,他一歪身坐到了的大腿上:“我守着你,守你一夜。”
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觉得何宝廷现在有点疯。
何宝廷守到半夜,不困,很精神。
他在的大腿上换了好几个坐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隔三差五的看看手表,似乎是深恨时间流逝太慢。闭着眼睛,因为思绪太过纷乱,所以大脑反而一片空白。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何宝廷起身去开了门,见是李世尧,便问道:“你不睡觉,来干什么?”
李世尧一侧身挤进房内,笑嘻嘻的说道:“我来看看你们。”
何宝廷站在他身边:“我们有什么好看的?出去!”
李世尧转向:“我说大师,你是不是真想走?”
睁开眼睛,对着李世尧郑重点头:“是的。”
李世尧又笑着追问了一句:“肯定走?”
“肯定走。”
李世尧听了这话,便若有所思的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何宝廷很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你放心什么?”
李世尧笑模笑样的瞟了何宝廷一眼,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扭,随即将他推在墙上,从腰间解下手铐,咔嚓一声将他的两只手反铐在了背后。此时走廊内便有两人窜进来,拔出匕首三下五除二的割断绳子,将扶了起来。李世尧一面压制着何宝廷,一面大声道:“大师,你趁夜马上走吧!这边有我顶着!”
没理会他,因知情形紧张,便匆匆的说了句:“极卿,再见。”然后就扶着那两人摇摇晃晃的夺门而出。何宝廷胸口贴墙,眼见着走了,便奋力挣扎扑腾着,高声惨叫道:“哈喇嘛!你别走!哈喇嘛!你别走……”
被绑了许久,手脚都麻木了,在那二人的帮助下连滚带爬的走下楼梯,直到了院内之时,还依稀可以听到何宝廷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声。这声音似乎是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以至于他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一路跌跌撞撞的就向院门处冲去。身后二人见了,连忙跟上,将他搀扶着送至马路上的汽车内。
夜色浓重,汽车高速行驶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之上,前方不远处就是松王府邸了。
坐在后排座位上,弯腰用双手紧紧的堵住了耳朵。何宝廷的呼喊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回荡,这简直要把他的心都震碎了。
“哈喇嘛!你别走!哈喇嘛!你别走……”
唯是因此,他才非走不可。
一九四八年五月,随小佛爷抵达拉萨,在楚布寺内拜见了十六世噶玛巴。此后十年中他一直留在拉萨,直到一九五九年,才随十六世噶玛巴出离西藏,抵达不丹。一九七四年他随噶玛巴前往纽约建立弘法中心,再未回过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