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将阑一直在打喷嚏。
偌大床榻上都是狐狸绒毛,蒲公英似的到处飘,九条蓬松的尾巴几乎要崩起来,尾巴尖尖都在微微颤抖。
“阿嚏!”
晏将阑抱着盛焦的脖子泣涕如雨,刚想骂人又控制不住被乱飞的狐狸毛刺激得重重打了个喷嚏,差点把脑浆给晃匀了。
他挣扎捂住口鼻,呜咽道:“……变、我要变回来。”
盛焦默不作声。
晏将阑又要应对盛焦,还得提防着狐狸毛飘到口鼻里,辛苦得恨不得死了得了,他用尽全力捶了盛焦后背一下,带着哭音怒骂道:“你杀了我!现在就动手!”
见他浑身发抖实在是支撑不住,盛焦面无表情地将幻术消除,晏将阑头顶的兽耳和狐尾才终于消散,宽大衣袍松松垮垮裹在晏将阑身上,要掉不掉欲拒还迎。
床上落了一簇簇雪白的狐狸绒毛,晏将阑打喷嚏打得满脸泪痕。
盛焦索性将他抱着离开床榻,掐着纤瘦腰身重重抵在墙上。
狐狸毛没有了,又有其他东西让晏将阑天愁地惨。
***
夜深人静,玉颓山吃饱喝足,在空无一人的长街漫无目的地溜达。
他不知去处、也没有归处,纤瘦身形在萧瑟大街上被烛火拉得斜长,夜更深,分神化成的身躯微微散发着金色光芒,引得无数飞蛾朝他身上扑。
玉颓山也不挡,像是觉得很好玩,摊开手掌间一只只飞蛾往他掌上撞,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闷闷笑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和飞蛾玩,正走着就见空旷街上,有个小男孩正在烛火灯下仰着头看。
玉颓山已不戴面具,面容俊美又带着丝丝缕缕的邪气,夜幕中像是要拐带着啃小孩的幽魂。
他“飘”过去,笑嘻嘻地蹲在孩子身边,眯着眼睛笑:“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小男孩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吓得一懵,好一会才慢吞吞地道:“等、等我娘。”
玉颓山歪歪脑袋,不知怎么突然恶趣味发作,凶神恶煞地道:“完了,你娘不会回来找你啦,你等也没用!”
孩子当即一愣,眼眸浮现浓浓惊恐。
他往后退了几步,拼命摇头:“我娘才不会不要我!”
玉颓山哈哈大笑,不知哄骗一个孩子能给他带来多大的成就感,他笑得衣袍凌乱直接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
“哈哈哈,你娘真的不要你了,她连看都没看你一眼。”
孩子被他吓住了,噔噔噔往巷口跑,撕心裂肺地哭道:“娘!娘有疯子!”
玉颓山将视线跟过去,笑容一僵。
就见一个白衣女人从房中跑出来,拉着小男孩不轻不重打了脑袋一下,道:“让你这么晚了还跑出去!给我回家睡觉!”
男孩抽泣着被娘亲拎回家,回头还怯怯看了玉颓山一眼。
路边灯倏地熄灭。
玉颓山抱着膝盖坐在原地,呆呆看着那家已经熄灭的灯笼,好一会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着眼睛里又全是水痕,不知对谁呢喃着道。
“你娘真的不要你啦,她连……”
奚绝笑得浑身发抖,眼泪却顺着脸庞簌簌落下。
“……她连看都没看你一眼。”
半夜三更,玉颓山像是疯癫似的又哭又笑,半晌才终于撑着手爬起来。
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等到再次露出脸来,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玉颓山晃晃悠悠到几乎天明才终于回到恶岐道,但还未进府邸门就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的菩提树下,似乎已等候许久。
玉颓山来了兴致,溜达过去,笑嘻嘻道:“哟,这不是……那个谁来着?你是谁?”
让尘:“……”
让尘并不和他计较,淡淡道:“让无暇。”
“哦哦哦。”玉颓山点头,“就是聆儿总是提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总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不爱说人话的大师啊?久仰久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让尘:“……”
虽然玉颓山这张脸和晏将阑当年在天衍学宫时的脸很像,但熟知晏将阑的人根本不会将玉颓山认成同窗好友。
无他,玉颓山这厮身上的气质太独特了,又邪又无邪。
邪是指他整个人,气势、表情、动作,甚至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让人一眼看过去简直毛骨悚然。
无邪……
则是指玉颓山的眼神。
明明让尘和他同龄,今年已是二十六岁,但玉颓山的眼眸却仿佛永久停留在十二岁那年,天真无邪,好似不谙世事一般,哪怕做出再残忍的事也是极致的单纯。
世间一切是非黑白对他而言是全然不存在的,他心中全无界限。
整个十三州大概就分为两种人,一种是“晏将阑”,一种是“其他人”,哪怕是相处六年的晏玉壶都不会让他心中产生一丝波澜。
让尘注视着玉颓山的眼眸,不想同他过分寒暄,直接道:“你想毁掉天衍?”
玉颓山完全不掩饰,随意地道:“是啊,怎么了?”
哪怕盛焦亲口问,他怕也是这个答案。
让尘张嘴:“你……”
“打住。”玉颓山朝他一抬手,截住让尘的话,不高兴地道,“你不要告诉我“窥天机”的未来,这样就不好玩了。”
让尘冷声道:“你宁愿死也要毁掉天衍?”
玉颓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想从天衍里出来。”
让尘蹙眉。
从天衍里出来?
“我从奚家地脉离开后,就一直想要毁掉“堪天衍”。”玉颓山是个碎嘴子,哪怕是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谈,笑嘻嘻道,“天衍地脉畏惧我自戕,将我的躯体束缚在地脉灵河中用灵力温养。虽然我的神魂能随意进出,还能操控世间一切天衍,但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让尘一怔。
玉颓山往前走了几步,鼻尖几乎贴到让尘脸上,脸上是极致的邪恶,眼眸却是天真无辜的。
“我想要的是毁掉天衍,毁掉那具身体,抹除掉‘奚绝’这个人的存在。”
让尘往后退了半步:“你……”
玉颓山笑吟吟地道:“所以让大师,你觉得我怕死吗?”
他像是在玩一场游戏般兴高采烈地追逐死亡,怎么可能会畏惧?
让尘眸子黑沉冷漠,许久后突然道:“我可以帮你。”
玉颓山一歪头,意外地眨了下眼睛。
““窥天机”帮我?”
让尘点头:“是。”
玉颓山看了他许久,突然抚掌大笑:“你果真……”
让尘还以为玉颓山要说“你果真对天衍有异心”时,却听这邪恶的人竟然满脸傻乐:“你果真和聆儿说的一样,东扯葫芦西扯瓢,方才胡扯这么多就是想说帮我,那你直言就是呗。”
让尘:“…………”
让尘这些年早已将心境修炼得心如止水看破红尘,但此时却莫名有了想把他和晏将阑绑起来抽一顿的冲动。
就在这时,整个此地无银城猛然传来一阵惊雷,毫无征兆地劈落。
玉颓山和让尘诧异地抬眸看过去。
还虚境雷劫?
谁的?
雷劫毫无酝酿是被直接引来的,本该直直落在那晋入还虚境的修士身上,但所有人循声看去时,就见雷劫只是劈在一处屋顶上,就被一道雷纹结界阻拦住。
让尘看了一眼,眉头轻皱。
盛焦的天衍珠……在挡雷劫?
那渡雷劫的定是晏将阑。
晏将阑竟然如此苦心竭力,只是短短几日就吸纳灵力,从化神境一跃到还虚境。
让尘没来由地生出一种老父亲的欣慰来。
看来晏将阑大仇得报后,心境开阔不少。
心境开阔的晏将阑正紧皱眉头蜷缩在凌乱软塌间,耳廓上的耳饰早已在双修之前被拿掉,狭小床幔间还被下了一层厚厚结界,任他外界如何雷鸣滚滚他根本听不着,睡得天昏地暗。
盛焦盘膝坐在他身边护法,每次察觉到晏将阑睡得不安稳时都会轻柔将灵力点入他的眉心,安抚他睡得更沉。
雷劫接连落了两个时辰,晏将阑雷打不动。
直到最后一道雷劫终于消泯,成功晋入还虚境的晏将阑突然含糊呻吟一声,感觉内府一阵滚烫,登时条件反射地捂着小腹脚胡乱蹬了蹬,声音哆嗦着道:“不、不能再来了,满了。”
还虚境的灵力溢满晏将阑的经脉中,内府一时不适应磅礴的灵力烧得他总感觉盛焦还在给他“渡”灵力,满头汗水地哭着蹬腿。
盛焦将灵力灌入晏将阑身体中,指引着他生疏地将还虚境的灵力一点点理顺。
不知过了多久,晏将阑终于理清灵力,哼哼唧唧地往盛焦掌心蹭了蹭,口中不知嘟囔了什么,终于不再闹腾,昏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即将中午,晏将阑一身轻松地醒来时,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昨晚双修这么多回,他竟然还能顺利爬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这就是另类的“随遇而安”吗?
只是等他穿好衣裳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灵力不太对劲。
怎么……
突然就和昨天不太一样呢?
盛焦一大清早已去惩赦院要了一座单独行舫回獬豸宗,等处理完事务后回到十二居,就见晏将阑满脸呆滞坐在椅子上,眼眸都不会转了,像是漂亮精致的傀儡人。
盛焦蹙眉:“怎么?”
晏将阑面无表情将视线看向他,古井无波地干巴巴道:“首先我不是艳鬼,不用吸别人的精元来修炼,正儿八经的修炼我也能很快突破,怎么和天道大人双修两次就突然还虚境了呢?毕竟我不是艳鬼。”
盛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