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礼虽然在内心对他这岳父存有很大意见,不过当真见了面,倒也该说则说、该笑则笑,并不当面得罪。他岳父一手扶着个警卫员,一手拄了根粗手杖,见他抛妻弃子的前来吃独食儿,就开口问道:“哎?你小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怎么不带着小敏和建国?”
何承礼答道:“她和建国在家里。”
“你怎么不在家吃饭?”
何承礼心想我在哪里吃饭干你屁事,老不死的糟老头子:“出来走走,在外面吃点算了。”
他岳父吭吭的咳嗽一阵:“正好,甭走了,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家!”
何承礼跟在他岳父身后进了饭馆子,心里十分腻歪,想要叹一口气,却又没叹出来。
这位岳父在饭馆里买了几只烧鸡同一些酱肘子,包裹起来正是好几个大纸包。何承礼要是有眼力见儿,那就该去帮忙拎上;可惜他双手j□j夹克上衣的口袋里,翻着大眼睛只做不见,还是那警卫员一手搀着老头子,一手拎起了纸包。
这三人慢慢挪出饭馆,坐上汽车离去了。
岳母忽见丈夫带回了女婿,很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女婿,英俊的让人觉出了距离感,而且总是闷闷的不大说话,实在是很不可亲,既和自己的女儿不相配,也同自己这个家庭不相配;至于他的那个出身——干脆就甭提了。而岳父将烧鸡和酱肘子交给老伴后,因为每天也是闲的要命,所以倒颇有兴致同他谈一谈。
往桌子上倒了一堆花生,该岳父费力的坐下来,开始边吃边问:“这一阵子怎么不见你过来?”
何承礼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
“听小敏说,你如今是干脆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了!这怎么成?你才多大,就要养老?我看你啊,就像小敏说的,思想有问题!从你脑袋,啊,这个深处,就没转过来这个……这个……啊,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你这个不对啊,不能这样,这样不行!我要批评你,你要好好学习,学习这个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学习好的,忘掉坏的。你这人原来,受毒害太深,现在还没有改正,必须马上改正……”
何承礼歪着脑袋,用眼角看着他岳父,两条腿的肌肉紧张起来,他一直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拔腿走开。而他岳父这思想工作做的正酣,一边吃花生一边说的有滋有味:“你身上这个反动的流毒,根本就没有肃清!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来不来就要闹情绪。我想了,应该把你和小敏建国送到农村去,让你看看这劳苦大众都是怎么干活过日子的,种两年地,喂两年牲口,你就知道我这话有多对了……”
何承礼正视了他岳父一眼,脸上依旧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有点发慌。他岳父这人说得出做得到,尤其是在为他人着想的情况下,那出手更是雷厉风行!真要是把自己弄到农村去种地的话……
“爸爸,”他终于开了口:“这个玩笑就不要开了。”
“你以为我在和你逗乐吗?”
何承礼没再开口,还沉浸在方才那“爸爸”二字中——真是不愿意喊这老头子为爸爸,瞧他那个德行,哪里配做自己的爸爸?
“你不是逗乐?”他又问了一遍。
老头子是个暴脾气,一拍桌子瞪了眼睛:“瞧你这个好逸恶劳的样子!打扮的像个小白脸,两手插兜成天就是干闲着!你要是我这个年纪,那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才多大?你这样子,以后还能有出息吗?”
何承礼斜着眼睛望了他的岳父,恨不能冲上去掐死糟老头子:“你以为我还能有出息?谁来让我出息?你?”
老头子其实也多少瞧出了他的为人,此刻就针锋相对的反问道:“没出息,还不是因为你历史不光彩?你能怪谁?怪我?”
何承礼猛然起身,也拍桌子:“你和我威风什么?我是什么历史,轮得到你来管?”
老头子气的站起来,抡起手杖就往他身上抽:“好你个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对着干?”
何承礼扬手抓住手杖,在脑海中已经将他岳父推了个人仰马翻,可是力气运到手臂上,他忽然觉得眼冒金星,头要炸开似的痛了一下,手上就没来得及动作。此时房门开了,他那岳母同抱着孩子的何太太一起挤了进来,见状就赶忙扑上来将二人分开。老头子还想揍何承礼,何承礼握住手杖一端也不肯松手。后来何太太把何建国放到一旁的旧沙发上,一身轻松的扑上来抱住何承礼:“承礼,你疯了?怎么能和爸爸吵架呢?”
老头子听闻此言,松了手杖一挥手:“我不是他爸爸!他爸爸是反动军阀!”
何承礼在太太和岳母的包围中,用力将手杖甩到了门板上:“反动军阀怎么样?”他指着他岳父怒喊:“你看不起反动军阀,反动军阀还看不起你呢!你们这群骗子……”说到这里他扭头面对了何太太,声音都变了:“骗子!!”
何太太见他气的脸都青了,心中又痛又怕,可是当着父亲,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向母亲做了一个眼色。于是老太太按着老头子坐下,何太太也推着何承礼出了房门。
何太太本是抱着儿子回娘家吃晚饭的,一进门就听说丈夫先到了,心里真是美的要开花。哪知花儿刚开,就听见房内吵了起来。
晚饭自然是吃不成了。何太太抱着何建国,同丈夫一起乘车回了家。
何承礼从上车到进家门,一直阴沉着脸。何太太把孩子交给保姆后,便上前逗弄小孩儿似的哄他。口干舌燥的说了半晌,她发现自家丈夫眼神发直,对自己的话是充耳不闻,便有些心慌。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心问道:“承礼?你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啊!”
何承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不说话。
何太太摸着他的脸:“承礼,说句话啊,你别这样吓唬我。”
何承礼弯腰坐在沙发上,姿势僵硬,一言不发。
何太太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是木雕泥塑一般,心里是真怕了。
她捧着何承礼的脸亲了一口,带着哭腔哀求道:“承礼,别赌气,气坏了可怎么办?乖,说句话啊!以后再也不让你回我家里了,好不好?我的乖乖,你看看我啊!”
何承礼这回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眼珠缓缓的转向何太太,也没有眼神,就单是看着。
何太太抓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吻着,越看他越心惊:“承礼,我是小敏啊,你不认识我了?”
何承礼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渐渐又显出了极端愤怒的神情。
毫无预兆的,他猛然推开何太太,然后站起来一脚蹬翻了前方的茶几。一片稀里哗啦的瓷器破碎声中,他指着前方骂道:“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
何太太不顾碎瓷扎人,起身就去拉他:“承礼,你在说什么?过来,到我这儿来!”
何承礼骂完这句,扭头看了他太太:“你是谁?”
何太太彻底被他吓着了:“我、我……”
何承礼似乎是对她的身份毫不关心。转向前方,他忽然嘿嘿笑了两声,随即面色一正,口中嘟嘟囔囔的说道:“你,就怪你!你打我,骂我,到了现在还要连累我。我恨死你了,我要杀了你。你,还有李世尧,全部杀掉!我杀了你,杀了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蹲下来,用手将地上的碎瓷片子拢到一起,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上去。何太太见状,心疼的要命,当即就哭着伸手去拽他:“傻子,不知道疼了吗?快起来啊!”
何承礼痛的浑身发抖,可是用力的挣开了他太太的拉扯,并且低下头蜷了身体闷声答道:“别管我……万一让他看见了,还要打我的。别管我,跪过这一夜,明早就好了。”
何太太哪里能让他去跪一夜。眼看着血从他膝盖下面流出来,她那一颗心真是有如火烧一般。虽然不知道何承礼讲的是什么鬼话,但她也顺着话茬说下去:“他看不见,你快起来吧!”
何承礼不再理会她,一味的只是颤抖摇头,同时含糊的自言自语。
何太太哭泣着找来了家中的保姆和守门的老汉,三人合力,把何承礼从那堆碎瓷片子上拖了下来。何承礼满面惊恐的大喊大叫,不知道怕的是什么。何太太见他两条小腿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还挣着要去跪碎瓷,便只好找来一条绳子,将他绑在了卧室内的一把木椅子上。何承礼动弹不得,表现出来的惊恐也随之到达了一个顶峰,竟是扯着嗓子惨叫起来。
何太太将他的头按在胸前,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抚慰;而他将头拼命向后仰过去躲闪,哑着嗓子语无伦次道:“走开,走开!他会打死我的,他这回真要打死我了!没人救我,没人救我……”
何太太在夜里找来了医生,给何承礼注射了镇定剂。
她哭到天明,然后给家中也挂去了电话。老头子没有来,老太太过来,把何建国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