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鸣在医院里实在闲不住了,就把小组里的成员全叫过来。他跟所有人郑重道歉,自己不该掉链子。
客套话说不完三句便故态复萌,他开始跟大伙儿商量选题,说自己想趁MAV关注度未消,做一期医改相关的选题,手上正有一个极佳的切入点。
住院的最后一天,骆优出现在普仁医院的高干病房区,不为已经出院了的洪万良,却是来看刑鸣的。明晃晃的正午太阳挂在天上,他推门而入,两手空空,一进门就笑着说,没带东西,我猜鲜花水果保健品,这些日子你都收腻了。大中午的,窗帘子半开半闭,本就不算暗的病房陡然一亮。外头有护士窃窃私语“好帅啊”,不是蓬荜也生辉。
大多数人认为,比起酣畅淋漓的哭与笑,克制是一种更高阶的情绪反应。刑鸣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骆优的脸。
两个人都尽力克制着自己再向对方挥出一拳的冲动。
卓有成效。他们谈笑风生。
聊过半盏茶的功夫,骆优坦诚,表是他自己拿的。
“其实我们做事风格还挺像的。”拿了,扔了,再找不回了,这些在骆少爷眼里都是特别不值一提的事儿,他笑笑,还挺热络地说,“白羊座的人就是冲动又好斗,一报还一报,我们算是扯平了。只是可惜了林思泉,他本来还可以在十一点档的《夜间新闻》混日子,现在却不得不离职走人了。”
“他本就想再读研深造。”刑鸣虽为兢兢业业的林主播感到惋惜,却也不动气,不阴脸,“人各有志。不是人人都跟我们一个样,争名夺利,心狠手辣。”
骆优大笑。起身,准备走了。“我今天时间挺赶的,看看你就走。晚上八点是《新闻中国》的直播,十点半就得登机去洛杉矶,离开机场还得马上进组,拍摄《如果爱美人》的洛杉矶特辑。也就三天的录制时间,可能得一直拍到半夜。”
刑鸣问:“连着几十个小时不睡觉,不休息一下?”
骆优反问:“换你,你会休息?”
刑鸣想了想:“不会。”
《如果爱美人》为抢暑期档,正在紧锣密鼓地拍摄之中。一期三五百人的制作团队,着实是个大项目。为免拖延进度,骆优在连播两天的《新闻中国》之后马不停蹄飞往美国。刑鸣还挺佩服,人品暂且不论,至少骆优不是那种得靠人喂的主持人。他在《如果爱美人》里扮演的并非只是台前的花瓶,从拟定嘉宾到游戏环节设定,他都有充分的话语权,也都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飒得很。
骆优出门前,停下脚步,回头:“到了洛杉矶,我会告诉虞老师,你出院了。”
刑鸣恍然想起,也不知是去看儿子还是谈生意,这两天虞仲夜也在洛杉矶。
上回他惹得龙颜大怒,虞台长便再未出现在这间病房里,关于一台之长的动向,还是自己的组员来探病时,听他们随口捎了一句。
骆优走后,刑鸣蒙上被子,在突如其来的沉重倦意里,倒头又睡。
谁来谁往都一样,都是偶尔投影的云,不会搅乱他的波心。
他告诉自己,不去在乎。
出院之后没两天,刑鸣就精神满满地去参加廖晖的趴体。趴体允许带伴儿,包括阮宁在内的组员多数成双成对地出席,一个个新闻民工,都西装革履喷香水,难得瞧着人模狗样。刑鸣也不是独自一人,在趴体前的最后一刻,打了电话给李梦圆。
两人同行,权当为了新一期的节目,采一采风。
盛域的廖总财大气粗,包下了临江而立的五星酒店,嘉宾如云,一片开阔的外草坪上正有专人燃放礼花。满天的烟与火,一整条江都被映照得光灿灿的。
明星与名人随处可见,直到进入晚宴现场,刑鸣才发现,在场的还有一个他的老相识,即将升任市公安局局长的卫明。
十二年,从刑警大队副队长到副厅级的公安局长。升得够快的。
大约一年前,刑鸣曾对卫明有过一次采访,时间很短,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次采访被刑鸣搞砸了。回去以后,他被轮椅上的苏清华指着鼻子大骂。
当时正有一起重大冤案昭雪,因屈打成招被判无期徒刑的“杀人犯”乔某,服刑十年后重见天日,引起社会一片震动。时值人大召开,卫明既是“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又是人大代表,在他所在的代表团住地,一群记者们将这位魁梧有型的副局长团团围住。
卫明慷慨陈词,说他此行提交的议案就是如何遏制行政干预司法,说他自己一直致力于扭转“疑罪从有”与“命案必破”的错误刑侦理念,不能让“地方化”与“民愤”左右审判公正……洋洋洒洒一通发言,最后他骄傲地说,在他迄今为止的坚持奋斗于一线的职业生涯中,没办过一件冤案,没错抓一个好人。
在场的记者一片掌声。
一堆举着话筒嗷嗷待哺的记者里,唯独刑鸣得到了提问权。因为卫明觉得这个年轻人看着眼熟。
有点较真且不合时宜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刑鸣把准备好的采访提纲完全抛之脑后,只对卫明提了一个问题,你真的没抓错过一个好人吗?
卫明单肩抖动,揉了揉鼻子,回答道,你问我抓没抓错过一个好人?答案当然是,没有。
单肩抖动和揉捏鼻子都是撒谎者的微表情,假设这套神叨叨的东西是对的。刑鸣毫无表情地注视卫副局长,不紧不慢地继续发问,所以,你真的没抓错过一个好人吗?
这次卫明没有回答。刑鸣的话筒很快被一个突然插上来的男人抢走了。
尽管是十来年前的旧案,刑鸣依然记忆犹新。他骨子里就不是豁达的人,容易记恨。
他记得那个强奸案的受害者名叫殷晓洁,曾是经济日报的一名女实习生,为了转正的事情来过家里好几回,每回都拎着大包小包,极尽客套之能。刑鸣见过殷晓洁两面,大嘴大眼大大咧咧,有五六分颜色,不算十分漂亮。她管刑宏叫师父,管唐婉叫师娘。尽管嘴甜,但刑宏仍不客气地批评她专业不精,不适合干媒体人这行。
刑宏因心脏病突发猝死于牛岭监狱之后,两年前的强奸案又被好事儿的媒体翻出来。殷晓洁在接受采访时哀叹,欲洁何曾洁,我不怨我师父,只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来生做个好人。
佛里佛气的说了一通。显得多么宽仁豁达,女菩萨似的。
当时殷晓洁已经进入明珠台工作,从强奸案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外语频道的新闻主播。没过几年又因工作关系结识了她的现任丈夫,顺利嫁去美国,据传她的丈夫是一位华裔富商,对荧幕上那个娓娓播音的女主播一见钟情。殷晓洁的婚后生活堪称幸福,相夫教子,豪宅名车,偶尔上街买个包还前前后后都有菲佣伺候。她渐渐淡出公众视野。
对于刑宏的案子,检察院批捕之后,公安部门开始为起诉做准备,第二轮搜集证据。其实也没什么新证据需要补充的,卫明已将包括书证物证等在内的各项证据准备齐了,殷晓洁在遭受性侵的过程中拼死反抗,遭刑宏暴力殴打致轻伤,伤痕已拍照纪录,她的指甲里有刑宏的DNA,与刑宏脸部、手上的抓伤完全相符,阴部也有刑宏的精液提取……
在公安准备起诉的两个月里,唐婉每天都会带着刑鸣蹲守在卫明的家门口。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清白无辜,只要卫明出现,她便拽着他一通央求,能不能再仔细查一查呀?也许是跟那个女人有过节而遭她诬陷,也许他们是通奸。
唐婉不敢拔高声音,一直憋着嗓子,以至于卫明常常听不清她说的什么,还得扯着嗓门再问一遍。
唐婉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卫明虽嫌这么每天被人蹲守很烦人,却也从来没撂过一句重话。有一次,他紧紧挨着唐婉的肩膀,摸着她的手说,也别花那个闲钱找律师了。再找个男人吧,这案子板上钉钉,翻不了身的。
刑鸣一直在旁边看着。卫明盯着唐婉的那种眼神,就像一头狼盯着一匹膘厚毛光的羊。
卫明家门外的走道上不时有人经过。他们听见了风声,收回一开始同情的目光,开始指指点点。
唐婉的手伸在儿子背后,狠狠拽他的衣服,使得刑鸣很难把头抬起来,好像缩壳里的王八。唐婉害怕遇见熟人。她的丈夫已经完了,只剩下儿子了,她觉得自己丢脸可以,刑鸣的前途千万不能就这么毁了。
在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刑鸣白天上课,晚上就跟着唐婉去找卫明。后来唐婉跟了向勇,放弃了为夫伸冤。但刑鸣还是习惯性地常去转转,没去几次,卫明就不见了。他全家都搬走了。
听说,卫明被调出市里,去了某地的铁路公安处,任处长兼党委书记。
一去杳无音信,近几年才重新调回来。
卫明一路高升,殷晓洁嫁入豪门,所有与这个案子相关的人都飞黄腾达了,唯独那个铁血直言的记者一夜间声名扫地。
跟“性”相关的案子量刑通常不重,但最是毁人名声。那个时候人们淳朴善良认知狭隘,女人的裤裆不是洪水也是猛兽。像刑宏这样貌似正派却强扒女人裤裆的人,更该遭千刀万剐。
强奸案牵扯出别的案情,新的证人接二连三地出现,新的证据牵五挂四地浮出,由此,刑记者以前在《经济日报》上写的文章全成了狗屁。曾被他直言揭露丑行恶行的机关与企业纷纷出来倒打一耙,指控刑宏因敲诈未遂,蓄意执笔抹黑。
刑鸣也由最初对父亲的笃信不疑变得将信将疑。刑宏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怨,他恨,他战战兢兢,躲躲闪闪,耻于听任何人提及刑宏的名字。他一言不合就跟人动手,甚至刑宏猝死在监狱那天,他还在考场里奋笔疾书,主观上就不愿意去见老子最后一面。三人成虎,那个高大英俊、真诚仗义的男人已在众说纷纭中死去了。他是他整个青少年时代被人低看一眼的因由,他成了他心口里的瘤,血液里的毒,怎么也撇不干净。还疼。
直到刑鸣医科读到第二年,苏清华才给他出示了一封遗书。这信他收着有一阵子了,一来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拿出来,二来唐婉也交代过,刑宏的东西能烧就烧了,不能烧就扔了,死人最舒坦,两眼一闭就不管不顾,可活人的日子还得继续。高考,就业,娶妻,生子,哪一项不是活人的日子?唐婉的口气充满怨怼,怪自己的死鬼前夫阴魂不散,造成了儿子与自己隔阂至今。
刑宏惯写新闻手稿,刑鸣对父亲的字迹十分熟悉。
遗书写在强奸案发生前两个月。刑鸣恍然想起,差不多同一时间,父亲曾提出要与母亲离婚,他说的话与遗书上大抵相同,这次开罪了相当棘手的人物,他不愿连累他们母子也遭遇打击报复。
云遮雾罩多少年的往事,突然间打开豁口,历历在目般清晰起来。读罢父亲的遗书,还是医学生的刑鸣一脸平静地望着苏清华,良久,他边哭边笑,样子尤其滑稽。笑是对父亲的释然,哭是对自己的悔恨,他说,师父,我居然混账了那么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