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虞仲夜的地方,刑鸣告别老林,不往别墅里扎头,反而转身投入花园。曲径通幽处,大丛藤本蔷薇攀墙盛开,鲜妍茂密,看得出平日里陶红彬勤于打理,整个花园被夜雾浸泡其中,宛似仙境。
陶红彬正准备完工回家,看见刑鸣出现,喊他一声:“虞总去美国了,这两天不在家。”
估摸对方以为自己来找领导办事儿,刑鸣也不多话,点一点头:“知道。”
问陶红彬,崔文军他们父子的关系现在如何?刚做完五一特别节目,人就倒在了直播厅里,直到这会儿他才有功夫向对方打听那对父子的近况。
挺好。瓜娃子的那些事情不能说都放下了,但老崔表示自己一定会试着去理解。陶红彬说,第一期《东方视界》播出之后,引发大量关注,某药企通过那期节目辗转联系上了老崔,愿意为他儿子的病毒性肝炎进行免费医治,据说能替他们家省下几十万元的医疗费。
都是救过命的大恩。携全家跪在这位男主持身前的场面历历在目。一番话说得陶红彬十分激动,舌头磕巴,泪盈于睫。
刑鸣欣慰。微笑。病歪歪了好一阵子,这些话胜似多少良药。
以前做《明珠连线》,秉持着新闻人的客观公正,节目里每个词语每句话都得仔细掂量,不能煽动,不能挑唆,甚至不能带上一丁点主持人主观上的感情倾向。但刑鸣比苏清华乐观,愿意相信,一经时间酝酿,真正的好节目播出以后会自行发酵。他曾为《明珠连线》定制了特奥会冠军这一主题,主人公就是几位为国争光的唐氏综合症患者,节目播出了小半年,某天走在街上,一个素不相识的唐氏综合症女孩突然上前抱住了他的腰,死死不撒手。刑鸣错愕不已,女孩的母亲赶紧跑来解释,因为那期节目的播出,她的大龄女儿被一家儿童康复中心免费接纳,她重新开始接受康复训练,结识了一批与自己相似的朋友,连唐氏综合症患者常见的心脏问题都有了治疗的眉目。
女孩反复对刑鸣说,你是好人。
直到被母亲拽走还一步三回头。他一直目送她们离去。
当然,做这样的节目,很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深刻未必有共鸣,犀利必然有争议。阮宁就曾反映,《东方视界》第一期播出以后,不少家长给台里打来电话,纷纷反映,明珠台这样的国家级新闻舆论机构,不教人拾金不昧颗粒归仓,为什么偏要播出这么膈应、这么扭曲的节目?个个痛心疾首,言辞激烈,尤其一位退休老教师,竟给台长写了数封长信,直言同性恋问题与传统道德观念相悖,洋洋洒洒,一沓信笺总计万字有余。还是用蝇头小楷写的,一笔书法相当漂亮。
刑鸣当时还在医院,读完厚厚信笺上的全部内容,亲自提笔回信,一样用毛笔沾墨以示诚意。
求同且存异,刑鸣对自己的文笔口才无比自信,唯独对自己的字不满意。
一瞬间,想起曾被虞仲夜手把手地教着写字,他的心口突然一阵抽紧似的疼。
陶红彬离开之后,刑鸣步入花园深处,费力地在夜色中分辨那两棵胖大海的位置。印象中胖大海树高多有十几米,可眼前所见的两棵树,矮小佝偻,甚至还没长出伞壮的树形。
刑鸣叹一口气,叹林思泉的痴与傻,胖大海喜阳,种在这么一个夏季潮热、冬季湿冷的地方,会开花结果才怪。
久久盯着两棵貌不惊人的树,他满脑子奇思怪想,想虞仲夜会不会也对林思泉轻柔抚摸,粗暴进犯,会不会也在他犯浑时动怒,在他受伤时温存?
答案似乎是一定的。只不过,即使最亲密时候,林思泉怕也只敢称呼虞仲夜为“虞总”,不敢逾越雷池一步。他为他感到不值。男人么,有家有国有四方,何必活得那么窝囊。
想想自己,好像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跨入虞家大门,刑鸣没进卧室,反把大厅里的电视打开,调出骆优那档在东亚台的访谈节目《非常人生》。坐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留心到菲比不如往常一般端茶递水地殷勤招呼,反倒愣愣缩在大厅一角,正暗自垂泪。
刑鸣抬手招她过来,问她怎么了。
菲比回答,她下午见过了那个即将入职的营养师,台湾人,高挑貌美气质典雅,一口嗲哩嗲气的港台腔,因为虞台长向来不喜欢家里人多,她自视输人一等,担心自己饭碗不保。
刑鸣噗嗤笑了。原来人人都有新人换旧人的恐惧,或以爱为名,或以利为利。他自己心里原本硌着一点情绪,结果还反过来安慰了菲比两句,半开玩笑地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就问她认不认同一个中国,倘不认同,立马去虞老师面前参她一本,就说堂堂明珠台台长,绝不能犯政治错误。
菲比没怎么听懂刑鸣的话,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却瞟向电视画面,紧紧盯住里头的骆优,一脸谗涎。刑鸣看见了,指了指屏幕,问她,长得帅?
菲比直愣愣地点头,意思显见,帅,帅惨了。
刑鸣又问她,这个人,见过真人没?
菲比是个不掺假的姑娘,一点没犹疑,点了点头。
刑鸣本来还有问题,已经卡进了嗓子眼里,突然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嘲讽似的翘了翘嘴角,菲比是虞仲夜的身边人,除了这个家里,她还能在哪里见过他?
整整一夜,刑鸣既没回虞仲夜或虞少艾的卧室,也没去客房里将就,为免再次露怯,他得为自己并不擅长的访谈节目做好万全的准备。他端端正正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认认真真回看骆优的《非常人生》。他学习骆优的提问方式、语言习惯与控场技巧,甚至连他微笑的弧度、停顿的时长都一一留心,模仿。
天快大亮时才调好手机上的闹铃,让自己蜷在沙发上小睡四十分钟。然而在闹钟响起前,他又睁开了眼睛。
刑鸣在浴室镜子前洗漱,抬头瞬间,猝不及防看见自己。
眼里血丝密布,眼窝凹陷得厉害,衬着一张过于苍白瘦削的脸,瞅着不喜兴不精神,瞧着阴恻恻冷清清。
刑鸣擦干双手,掏出手机,给李梦圆打了个电话。他说这一周都得准备自己的新节目,没时间去夏师母家里探望。但如果李梦圆中午有空暇,或许他们可以挤出时间,一起在明珠园里吃个午饭。
李梦圆忙不迭地答应,明珠园与普仁医院相去不远,她周一中午就能过来。
恶狠狠地发泄似的掐断电话,刑鸣又低下头,往脸上重重拍了一把冷水。重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奇怪,才一会儿工夫,竟已眉明眼亮,焕发一新。他打开虞宅大门,迎着升起不久的太阳跨出去,略略抬着下巴,轻轻吹响了口哨。
他跟林思泉,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还没打上去明珠台的车,阮宁就打来电话,告诉他,林思泉昨儿夜里出车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