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啊,来,坐坐!”
梁侍郎虽然没起身,不过还是朝唐泛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唐泛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仍是先恭谨行了礼,然后才徐徐坐下。
这下级见上级,臣下见皇帝,坐也是有讲究的,不能一屁股就这么坐下,而只能沾半边,以防皇帝或上级要问话的时候,以随时站起来回答。
梁侍郎见唐泛举止得体,嘴边的笑容就更深了:“听说你们这次去巩县,还在宋帝陵下边现了春秋时的巩侯墓?”
大概经过,唐泛他们在回京之前,就已经写了详细的条陈,让人快马送回京城,上呈内阁阅览,内阁给皇帝汇报之后,又下到刑部和锦衣卫那边,也就是唐泛和隋州的直属上司,让他们了解这回事。
所以梁侍郎对唐泛他们此行的经过,也算有所了解。
唐泛道:“正是,此行下官等人还现了白莲教的河南分坛,并将一干妖徒抓捕归案,坛主李漫在与我等周旋时意外身亡,其小妾陈氏已经押解入京,暂由北镇抚司看管,只等从她口中撬出白莲教余党的信息,另有白莲教爪牙若干,正由锦衣卫河南府卫所暂管,稍晚些才能进京。”
梁侍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的关注点似乎并不在这上头,听唐泛说完,也没有太多表示,只是问起另一件事:“我听说你们从白莲教徒手中缴获了大量宝藏?”
唐泛道:“其实也并不多,俱都是各色金银玉珠,下官已经命人清点造册,今日正是要为部堂大人送名册过来的。”
梁侍郎眼睛一亮,看着一直攥在唐泛手中的册子:“那便是巩侯墓的宝藏名册?”
唐泛将册子呈上:“正是,请部堂过目。”
梁侍郎接过册子,当即就翻了起来,越往后翻,眼睛就越亮。
也不怪他有如此反应,巩侯墓里宝藏甚多,但有些经过岁月侵蚀风化,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了,像一些贴在漆器上的金箔,早就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但是保存完好的也不是没有,这些真正有价值的,都被李漫他们转移的时候顺便清点了出来,后来唐泛让程文他们再次清点,只是想要确定这批东西的价值,零零总总算下来,这批宝藏估摸价值十万两左右,约合今年大明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
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尤其还是一笔飞来横财,根本不用付出任何成本,大家全都虎视眈眈,尤其是梁侍郎,更指望着这笔财物在内阁和皇帝面前好好露一露脸呢。
说不定皇帝一高兴,他正式升任尚书的日子就有着落了。
唐泛何等聪明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对方要册子的时候,他就明白梁侍郎为何会一反常态,对自己这么客气了。
敢情他不是忘了学生的死,而只是觉得功劳比学生重要罢了。
唐泛心下好笑,便听见梁侍郎高兴道:“好!好!你们此行收获不小,我当上禀陛下,为你等表功,那批财物呢,应该也拉到京城里来了罢?”
唐泛:“是,财物已经分装两箱,押送入京了。”
梁侍郎:“那两个箱子呢,如今在刑部外面?”
唐泛:“下官入京时,为防宵小觊觎,将箱子交由隋镇抚使,此时想必隋镇抚使已经入宫禀报此事了。”
梁侍郎脸色微变,他盯着唐泛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从对方那张脸上看出故意为之的端倪来。
很惜,他失望了,唐泛依旧恭谦有礼,说话的时候也站了起来,双手拢袖,正微垂着脑袋等候上官话。
梁侍郎还能说什么?
难道他能说你不能送入宫,应该先交到刑部来,再由我去送吗?这笔财物本来就不算在税赋里的,唐泛若先拉到刑部来,那是他知情识趣,没有的话也是合情合理,梁侍郎根本不能以此来苛责他。
“你做得不错,很不错。”梁侍郎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斯斯文文的话里听不出半点火气。
但唐泛知道,越是这样,就越表示他气狠了。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梁侍郎道:“尹元化身为五品员外郎,却死在巩侯墓中,连尸首都没有带出来,此事你身为钦差正使,有何交代?”
唐泛道:“部堂容禀,当时情况危急,那镇墓妖兽异常凶狠,下官与隋镇抚使等人正与之周旋搏斗,未曾料到尹员外郎会忽然往外跑,而未曾料到门外还有一只镇墓兽,这才使得尹员外郎不幸殒命,而且后来白莲教妖徒早已在墓中安置火药,将巩侯墓连同宋陵地宫一并炸毁,我等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那下面的道路已经完全堵塞,连同几名锦衣卫也葬身在那里,无法寻找尸首。”
梁侍郎道:“你说的这些,我在条陈里已经看过了。但其中颇多疑之处,无论如何也说不通。譬如你说的那妖兽,便闻所未闻,异常荒谬,别说我不信,内阁更不会相信。你身为钦差正使,自有保护属下之责,却任由他们在那里殒身,又作何解释?”
唐泛还能作何解释,只能请罪:“下官确有保护不周的过失。”
不管尹元化如何作死,梁侍郎有一点是没有说错的,唐泛是此行的长官,所有人都是听他的命令,无论有什么理由,一旦出了事,唐泛就要负责。
说句难听的,这次他正是——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梁侍郎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你此行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罢,明日再回来办差也不迟。”
唐泛恭谨道:“多谢部堂体恤,下官告退。”
二人客客气气说了些话,完全没有出现唐泛想象中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但唐泛却很明白,自己将进献财物的功劳让给隋州,又“害死”尹元化的性命,梁侍郎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出了梁侍郎的值房,唐泛就看见彭逸春的脑袋从隔壁的值房里探出来,朝他招招手。
堂堂刑部右侍郎做出这等鬼鬼祟祟的举动,实在有些滑稽。
唐泛心下好笑,朝那边走了过去。
一进值房,他就被彭侍郎拉了进去。
“如何了?”彭逸春问。
“只怕不如何。”唐泛摇头笑叹一声,将两人的谈话略略说了一遍。
“哎!”彭逸春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明明知道他就等着这笔财物去表功,难道不能将财物拉到刑部来吗,为何要便宜了锦衣卫那边!”
唐泛苦笑:“部堂,你觉得梁侍郎就算得了这笔财物,难道会以此为刑部谋福么?只怕不会罢,他肯定会先去内阁向首辅表功,而后与首辅一道入宫,将这笔财物献给陛下。”
彭逸春语塞。
唐泛道:“所以我才不能这么做。这次的功劳,若我得二分,锦衣卫便当得剩下得那八分,那笔财物全是他们拿命换来的,怎能让人将功劳夺去?与其那样,还不如我得罪梁侍郎,然后让锦衣卫的弟兄们在陛下面前露回脸。”
他又诚挚道:“下官知道部堂乃是一片好意,不愿见我在部内被排挤,不过这次出了尹元化的事情,以梁侍郎的为人,必然怀恨在心,就算这回不作,他也肯定会找机会作的。”
彭逸春摇摇头:“你都把话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原先张尚书走之前,说你是造之材,让我多照顾你一些,现在好,你一回来就把梁侍郎往死里得罪了,以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他摸出一封信,递给唐泛:“这是张尚书临走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唐泛有点意外,没想到张尚书竟然还会留信给他。
在外人看来,唐泛身上已经打上了张蓥的标签,但实际上他与张尚书之前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两人唯一还称得上深入的交往,也就是在唐泛前往巩县之前的一次长谈。
告辞彭逸春,唐泛一踏出刑部大门,就忍不住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是张蓥的笔迹,他告诉唐泛,说自己之所以前往南京,是因为得罪了首辅万安的缘故,他这一走,刑部尚书肯定会由梁文华递补,让他尽量不要得罪梁文华,韬光养晦,保存实力,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将来还大有作为,不必急着跟梁文华起冲突。让他不要因为现在公道埋没,寸步难行,就认为大明官场没有希望,正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只要做对得起天地良心的事情,就无愧于自己当官的初衷。
张蓥还以自己为例,说自己当初就是一步走错,以至于十数年来庸庸碌碌而过,幸好现在幡然悔悟,为时不晚,劝诫唐泛要引以为鉴,守身持正,当一个经世济民的好官。
唐泛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但看着这封信,他的眼睛却有点湿润。
他与张蓥的相交不深,在那之前,他也曾有一度认为张蓥如同外人所说的那样,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官,然而现在他仿佛能够透过这封信,窥见一个老人的内心。
张蓥看似在劝解勉励唐泛,其实何尝不是对自己曾经埋没了的岁月感到后悔,后悔自己为了官位向现实低头。
但不同的是,许多人在心里忏悔一下就算了,该向现实低头还是继续向现实低头。
张蓥却以自己的行为去弥补,这份勇气不是人人都拥有的。
不管外人如何评价这位“泥塑尚书”,此时此刻,唐泛对他唯有肃然起敬。
他抬头望向南方。
这个时候,张蓥应该也抵达南京了罢。
唐泛深吸了口气,收起信件,大步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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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唐泛在公文中呈明那笔价值十万两的财物之后,内阁与刑部就都睁大眼睛等着,万万没想到唐泛先斩后奏,让隋州直接就将东西交到皇帝那里去了。
这里要说一下,大明有内库与国库,国库的钱是朝廷的,皇帝基本别想用,内库的钱才是皇帝的私房钱。由于太、祖皇帝将财政权下放,导致每年中央收上来的钱很少,分到六部里就更少,所以一旦皇帝要将手伸向国库,大家就会死命劝谏,皇帝嫌麻烦,一般想要修造宫殿啦,炼丹啦,打赏宫妃啦,给宦官宫女们支付俸禄啦,都只从内库里拿。
这些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一般情况下皇帝还是比较自觉的,但是如今几位阁老都不是强势之人,彼此还勾心斗角,就需要皇帝为他们撑腰,所以他们要巴结讨好皇帝,有时候皇帝内库的钱不够用了,万首辅还会从国库里拨钱给皇帝。
这一次,万首辅同样想要将唐泛他们得来的这价值十万两的财物献给皇帝,以此讨皇帝的欢心,而且这笔钱不是来自国家财政收入,送给皇帝也不会招来百官的骂声。
结果人家压根就没经过他,直接就送入宫了!
好吧,谁让隋州除了是钦差之外,还有另外两重身份,人家是锦衣卫,不受内阁管辖,人家还是周太后的亲戚,进宫比首辅还要方便一些。
万安只好捏着鼻子认下来,心里早就把隋州骂翻了天。
但皇帝不需要照顾他的心情,对皇帝来说,只要有钱拿,那就是好事。
他将万安叫过来,只是因为乍得了一大笔财物,心里很高兴,想要跟首辅分享一下快,顺便聊聊对唐泛隋州他们的封赏问题。
万安今年六十有三,按照规定,官员六十以上就应该退休了,不过事情总有例外。
能够留下的,年龄不成问题,不能留下的,年龄只是借口。
成化帝让内侍搬来凳子给万安赐座,又寒暄了两句,便道:“先前刑部与锦衣卫一并前往巩县办案的事情,元翁也听说了罢?”
万安道:“臣也听说了。”
成化帝笑道:“此行真是惊心动魄啊,连广川那等不擅言语的人,也能说得朕心惊胆战,见他们出生入死,才立下这赫赫功劳啊!”
什么赫赫功劳,不就是给皇帝送了一大笔钱么?
万安腹诽道,一面露出感慨的神色:“不是么,他们送来的公文,臣也看了,确实惊险万分,不过那镇墓兽,臣却闻所未闻,只不知天下之大,何处有这等惊世骇俗的妖兽?”
他原是想不动声色告唐泛和隋州一状的,但此时站在皇帝身后的梁芳对他递了个眼色,他又听见皇帝亲密地称呼起隋州的表字,便想到皇帝对那个隋州颇为看重,随即话锋一转,顺着皇帝的喜好,聊起了镇墓兽。
成化帝呵呵一笑:“枉你身为内阁首辅,成日看遍奏章,对这种志怪野闻也难怪不了解。朕听广川说了之后,便去翻阅那些古籍志异,《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全都不见记载,后来还是怀恩提醒了朕。”
他有意停了停,像是想卖个关子。
作为一个合格的首辅,万安连忙露出“我非常想知道”的表情:“老臣孤陋寡闻,敢问陛下,那妖兽的出处是?”
成化帝吊足了胃口,便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在南朝梁任昉所著的《述异记》里,此物名为虺,似蛇非蛇,有鳞而无角,乃是蛟的前身!”
万安啊了一声,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脸上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此物,听陛下这一说,老臣倒也觉得确实还真像呢!”
成化帝兴奋起来:“什么像,本来就是!先前广善国师与朕说,这天下无奇不有,既有妖怪,也有神佛,更有那凡人勤修不辍,终成正果,白日飞升的,朕原先还半信半疑,如今既然证明了世上有虺,自然也就有蛟,有龙,那神仙志怪之事想必也都是真的了!”
万安这才知道皇帝的兴奋点出在哪里了,敢情他觉得虺的存在间接证明了神仙的存在,对吃丹修炼的事情也就有动力了。
想及此,万安便笑道:“陛下当趣闻听听便也罢了,大不必深究。”
他先把自己撇清,免得这些话传出去,那些言官又要说自己怂恿皇帝不干正事了。
纸糊阁老也就算了,只要一想起坊间给他起的另外一个外号“洗*相公”,万安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成化帝哈哈一笑:“好了,朕也不为难你,这次他们办下这么大一份差事,理应得到封赏,那个唐泛,朕也有些印象,先前韩家出事,牵连到贵妃身上,多亏他查清了真相,还贵妃一个清白,着实是个干吏,依元翁看,这次要如何拔擢他才好?朕记得都察院那边还有个位置,将他提为左佥都御使如何?”
这是正四品的位置,自己当年像唐泛这般年轻的时候,也还在芝麻小官任上熬着资历呢!
万安不免暗暗嫉妒了一下,面上却很平静,起身拱手道:“老臣原是不打算用这种小事来打扰陛下的,但既然陛下垂询,老臣也就有话直说了。”
“讲,讲,朕什么时候不让元翁说话了!”成化帝对亲近喜欢的臣下是十分随和的,很少拿皇帝的架子去压他们,对几位阁老,更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万安从袖中摸出一道奏疏,呈了上去:“这是刑科右给事中傅延弹劾唐泛的奏章。”
皇帝身后的梁芳走上前来,接过他手中的奏疏,又拿回去呈给皇帝。
成化帝翻完那奏疏,惊讶道:“他弹劾唐泛草菅人命,累下属身死?这事我看过内阁呈上来的公文了,不是说这件事是意外吗?若那妖兽果真是水虺的话,也怪不得唐泛他们救不了人啊!”
万安沉声道:“陛下,尹元化本来就是文官,唐泛明知这一点,还让下属身犯险境,此其一。其二,他作为此行的钦差正使,就该有责任保护下属,若是不予惩治,反而嘉奖,就会助长此等风气。其三,老臣听说,这次死的那名员外郎,在刑部的时候,与唐泛有些私怨。”
成化帝皱眉:“元翁的意思是,唐泛在公报私仇?”
万安摇摇头:“老臣没有亲眼看到,不能下此定论,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真是正人君子,又怎会传出这种谣言?”
这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强,连成化帝听了之后也是一阵沉吟。
成化帝转头问:“梁芳,你干儿子尚铭不是管着东厂么,他有没有对你说起这个唐泛啊?”
宦官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但若是皇帝主动问询,自然就算不得干政了。
梁芳原是站在旁边当木头人的,皇帝不问,他也不会开口,此时便上前一步,轻声笑道:“这唐泛不过是个五品官,也不是何等重要人物,尚铭如何会对奴婢提起!”
成化帝失笑:“那倒也是!”
“只不过,”这时梁芳却又来了句,“上回唐泛立了功之后,贵妃娘娘甚为欣赏他,陛下也对此人赞誉有加,奴婢便稍稍对他留心了一下,以备陛下垂询。只是奴婢一打听,才现这唐泛自入了刑部之后,与部中同僚关系平平。”
一个告黑状的高手不需要直接说某人如何如何不好,就像现在,梁芳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却能够让皇帝听明白其中隐含的信息。
皇帝会想,如果跟一个人关系不好,那有能是对方的问题,但如果跟所有人关系都不好,那就肯定是你的问题。
既然唐泛人品上有瑕疵,正好应了万安刚才的话,尹元化的死说不定是跟他有关的。
这样的人,当然不能重用。
在皇帝身边待久了,见多了杀人不用刀的高手,梁芳自然也身手非凡。
梁公公又不认识唐泛,为什么会跟他过不去呢?
因为他的干儿子尚铭是东厂厂公,跟西厂汪直水火不容,而这个唐泛又跟汪直关系不错,听说还常常给他出主意,这样的人,能顺便除掉当然是最好了。
更何况梁公公也不是白干活,梁侍郎通过万首辅,提前给梁公公送了五百两。
一句话顶五百两,这买卖真是值了。
成化帝果然皱起眉头:“若果真如此,这唐泛确实是用不得了。依元翁看,此人应该如何处置?”
万安道:“不否认,唐泛这次为陛下进献了一大笔财物,功不没,但他确实也必须为尹元化的死负上责任,功过相抵,臣以为,将他削职为民。”
成化帝迟疑:“会不会太重了?”
万安道:“有一便有二,只要他官职仍在,旁人就会以为这种坑害同僚的行为也不失为升迁之道,久而久之,便容易带坏风气。更何况此人人品也不足以为官,陛下若是过意不去,罢免他的官职,再另赐金银,以示嘉勉,如此便功过持平了。”
成化帝颔首:“也罢,元翁这是老成持国之言,就按你的意思办罢!”
他本来也只是被这个案子挑起兴趣,兼之上回东宫案里,唐泛表现出色,使得成化帝对他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但现在这个还不错的印象已经被万安和梁芳的一席话破坏了,皇帝不会对一个五品官员的去留投注过多的关切。
寥寥数语便揭过这篇,他又与万安说起别的事情。
万安将一些内阁票拟出来的奏章呈上,给皇帝汇报了一下,君臣二人沟通一番,皇帝随即将政事抛在一旁,问起自己更加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说,如何以丹药助兴房中事。
按照正常观念,身为一国宰相,此时便当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劝谏皇帝不要沉迷这种淫邪方术。
但万安却居然兴致勃勃地跟皇帝交流起来,两人志趣相投,聊了许久,离开的时候甚至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就连梁芳冷眼旁观,都觉得万安这个首辅当得实在是太不得体了。
今日君臣交流的时间有些短,不过才半个时辰,皇帝便说累了,让万安先行告退。
像往常那样,梁芳奉皇帝的命令,送万安出了乾清宫。
二人脚步放得有些慢,万安对梁芳笑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公了。”
梁芳轻笑一声,倒是直白:“货银两讫,元翁不必客气。”
万安见前方迎面走来的一人,有点意外:“这人怎么又入宫了?”
梁芳笑道:“瞧您这话说的,陛下素来看重镇抚使,这两天又对巩侯墓那下面好奇得很呢,这不,昨天问得不过瘾,今日继续呢!”
难怪皇帝急着撵自己走,万安心想,不过他与隋州没什么来往,之前对唐泛下手,只是受了梁侍郎之托。
不过一会儿,隋州就已经跟着领路的内侍来到两人跟前。
“见过首辅大人,梁公公。”隋州拱手道。
他穿着一身华丽绣纹的飞鱼服,在阳光下,金丝银线闪闪亮,配上那副冷峻的表情,饶是万安也仿佛被他压了一头。
万安下意识退了两步,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堂堂宰辅,竟然在一个五品千户面前后退,传出去不得笑死人?
见隋州和梁芳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万安轻咳一声,露出微微的笑容:“原来是隋镇抚使,这是准备陛见呢?”
隋州:“是。”
言简意赅,绝无半句废话。
万安顿觉无趣,他最讨厌跟这种不知情识趣的木头人打交道,便笑道:“那就快进去罢,别让陛下等久了!”
隋州朝二人点点头,便大步朝乾清宫走去。
那头成化帝看到隋州来了,竟比看到万安还要高兴几分,原因无它,皇帝乃是个大孝子,周太后喜欢隋州,皇帝自然也跟着爱屋及乌,将隋州视作娘家人。
“来来,广川啊,坐!昨日听你说了那镇墓兽之后,朕就去翻阅典籍,还真就找到了你说的那种妖兽,它的名字叫水虺,对不对?”成化帝笑道。
隋州道:“臣对此知之不详,不过唐大人也是如此猜测的。”
听到唐泛的名字,成化帝似乎想起刚刚还跟万安讨论的事情,笑容微微一敛。
“广川,这次你立了大功,有没有想过要什么奖赏啊?”
隋州道:“臣没有想过,单凭陛下作主。”
正所谓喜欢一个人,就看他哪哪都顺眼,成化帝现在就是这样,隋州的寡言少语,并不被他视为无礼,满朝上下溜须拍马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需要一个马屁精,成化帝何必对隋州另眼相看呢,他喜欢的正是隋州这一份干脆果决。
成化帝就笑道:“你在镇抚司干得不错,回头朕与袁彬说一说,不要再让你挂千户衔了,直接升任镇抚使罢,不过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算不上奖赏,这样罢,再封你一个伯爵,如何?”
隋州这才露出吃惊的神色,起身道:“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万万当不起!”
成化帝:“你如何担不起了?国库如今没钱,朕正愁着不知道要上哪去弄炼丹的钱呢,你送来的那笔财物,正好解了朕的燃眉之急,谓是立了大功!”
隋州嘴角一抽,他把巩侯墓的财物送过来,不是为了给皇帝炼丹的。
皇帝想要拿去干嘛,他又如何阻止得了?
又听成化帝道:“你也不必惶恐,朕现在封给你的这个爵位呢,是流爵,没有铁券,若是想要挣个世袭爵位,你日后就要努力了,太后与朕都对你寄予厚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隋州见成化帝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知道皇帝主意已定,当下便也不再拒绝,先谢了恩,又道:“其实此行臣仅为副使,所做有限,许多事情多亏了唐郎中居中调度,若论功劳,当是唐郎中居首功才是。”
成化帝摆摆手:“唐泛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多言,朕自有主意。朕另有一事要问你。”
隋州还不知道在此之前成化帝已经对唐泛的去向做出了决定,听了这话自然不好再追问下去,便道:“臣知无不言。”
成化帝:“袁彬年事已高,朕有意让万通回去重掌锦衣卫,你觉得如何?”
隋州想起唐泛先前说的话,不由暗叹他的先见之明,一边道:“陛下圣明,臣有个不情之请。”
成化帝:“你说。”
隋州:“袁指挥使历经两朝,忠心嘉,臣甚为钦佩其为人。如今虽然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但他先前坐镇锦衣卫两年有余,将上下打理妥当,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对袁指挥使有所慰勉。”
成化帝叹道:“你说得不错,袁彬确实忠心,反倒是父皇欠他良多!”
他议论先帝,隋州只能沉默,却听皇帝道:“你说得不错,朕确实应该对他有所表示,也当是这些年来对他的补偿。”
隋州拱手:“陛下英明。”
成化帝笑道:“都说人走茶凉,你与袁彬相处不过两年,如今他就要走了,你却肯为他说这番话,着实难得!”
隋州回道:“臣感佩袁大人对先帝一片赤诚,愿效仿之,以袁文质事先帝之心事陛下!”
成化帝闻言极为感动,走过来亲自扶起他,哈哈笑道:“好一个隋广川,朕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以你的能力,将来也必然会比袁彬做得更好!你的封号朕也想好了,原先还想叫固宁伯的,如今便叫定安伯罢!愿你心怀忠义,安邦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