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贩的“实验室”跟正规药物实验室相比有着天壤之别,更别说眼前这只是个临时落脚的作坊,满是灰尘的机床上堆着变色的瓶瓶罐罐,反应釜堆在墙角,一张巨大的木头桌上摆放着反应罐和搅拌机,排气系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步重华向前踏出一步,即便没回头都能感觉到背后钉着鲨鱼阴冷的视线,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看穿。
“……”
步重华慢慢走到实验台前,向周围一瞥,面上笑了声:“这些设备是万老板从老家搬来的?”
鲨鱼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这几个反应设备通常匹配在更大的生产线上,一旦开足马力,产量绝不是这种小厂房能放下的,看来万老板在别地还有更大的铺子啊。”
“是,没错。”鲨鱼索性也没否认:“我所有的合作伙伴都要向我证明他们的能力,万老板也不例外。他曾经像你今天一样,当着我的面亲自带人在这里合成出蓝金,不然我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带他偷渡呢?”
步重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步先生。”鲨鱼看看墙上的钟,彬彬有礼问:“你已经浪费很长时间了,请问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窗外黑夜一片安静,北风呼呼刮过山岭。步重华凝视着眼前的反应装置,余光能望见鲨鱼身侧森严的枪口,在生死一瞬间仿佛转过了很多念头:蓝金,吗啡,芬太尼,哌啶环,甲基,氟烷……
无数名词从虚空中纷纷扬扬而过,像大雪覆盖地面,归寂于一片茫茫空白。
就在那安静到极点的世界中,突然一片淡金色的光芒从远处亮起,迤逦穿过十多年岁月,越过图书馆高高的玻璃窗——
头顶响起一道和蔼的声音:
“你还在看这一页啊,步重华同学?”
初冬阳光穿过一排排书架,桌椅泛着经年日久的油黄。年轻的步重华闻声抬头,手上摊开一张新华日报,头条上黑体字非常显眼——《俄罗斯成功解救人质危机,750名人质获救90名丧生》。
步重华连忙起身敬礼,却被教授按了回去,扶着老花镜向报纸一看:“这不是两个月前的新闻吗,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一百多个啦,你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
“啊,我只是好奇后续,电视上说俄罗斯军方向歌剧院投放了一种**气,造成700多名人质中毒……”
教授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确实经常跑去隔壁刑技蹭他们的化学课啊!”
步重华也礼貌地笑了笑,忍不住问:“教授,这世界上真有**气吗?”
“如果你说的是谣言里那种往人脸上一喷、受害者就自动奉上存折密码的**气,那玩意确实没有,除非是一麻就晕的乙|醚。不过这次俄罗斯军方投放的化学武器是比乙|醚厉害千百倍的另一种物质,应该算一种气溶胶失能剂,叫做koлokoл-1。”
步重华生涩地模仿教授的俄语发音:“koлokoл?”
“是的。”教授叹了口气:“这种失能剂会造成每分通气量降低,很多昏迷的人质被抢救出来平放在地面上,导致舌头堵塞呼吸道,从而造成了窒息死亡。还有一些中毒的人质被紧急送进医院,但由于当时医生并不知道化学毒气的具体成分,因此缺乏对症的解毒剂,种种因素酿成了最终的悲剧……”
步重华不禁入了神:“那毒气到底是什么成分呢?”
教授老花镜片后的神情严肃下来,顿了顿才说:“是芬太尼的衍生物。”
“芬太尼?”步重华一怔:“芬太尼不是临床麻醉药吗?”
“芬太尼本身确实是,但化学史上的任何发明都有成为双刃剑的可能,比方说二乙酰吗啡最初是止咳处方药,后来却成了臭名昭著的海洛|因,硝酸甘油可以缓解心绞痛,同时也被用于制造诺贝尔炸|药粉……貌似无害的临床麻醉剂芬太尼也是如此。在芬太尼的键位上添加一些基团,或者以n-boc-哌啶酮为原料合成出的衍生物卡芬太尼,这种物质的毒性是海洛|因的5000倍、吗啡的10000倍,和瑞芬太|尼一起组成了koлokoл-1的主要成分,在1到3秒内便可以起效甚至致死……”
步重华愕然道:“怎么这么厉害!”
“这就厉害了吗?还有更厉害的一点。”教授淡淡道:“尽管现在没有数据支撑这个观点,但我认为将来有一天,芬太尼衍生物可能会取代冰|毒,成为新一代毒品之王!”
步重华愣住了。
“从1996至今的短短六年间,北美对类鸦片止疼药的滥用暴涨了不止十倍,如果不加控制,必将酿成大祸。更不堪设想的是,如果将来有人合成出低毒性、高成瘾性的新型芬太尼,那么它必将横扫全球,比化学毒气koлokoл-1还要更加遗祸人间。”
“——不过那是你们年轻警察的任务了!”教授话锋一转,不乏勉励地拍拍步重华的肩:“犯罪行为更新换代,刑侦技术也日新月异,这就是我们不断摸索前进的意义啊!”
……
那天下午当教授在刑院图书馆里说出那番话时,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预测竟然在其后十多年间一一成真,芬太尼在北美泛滥成灾,取代冰|毒成为了致死性最高的第三代毒品之王,而低毒性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蓝金也应运而生,成了国际毒枭鲨鱼的野心和目标。
步重华站在装置台前,定定望着昏暗的虚空,一言不发。
“……700多名人质中毒,以气溶胶形式释放化学武器koлokoл-1……”
“剧毒的卡芬太尼混合瑞芬|太尼,1到3秒内便可能致死……”
……
仿佛过了很久,实际上却只是几秒间的事。步重华闭上眼睛,胸腔起伏一定,随即睁眼望向角落里的原料袋。
“……你,”他沙哑地吩咐一个化工师傅,声音沉定镇静:“把你的防护服脱给我,再拿副护目镜。”
“报告!开始监测目标地区的下行载波信号干扰!”“能不能分析出干扰乱码?尝试下分析出干扰乱码?!”“把移动侦测平台接进来,快快快!”
指挥中心沸反盈天,技侦组仪器不停地闪。林炡一手拿着笔一手不断调试仪器,视线紧紧盯着屏幕,宋平每个字都生怕打扰他的注意力:“差不多还要多久?有线索了吗?”
“初步定位在清潭镇郊区以南六十公里左右,进一步扫描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林炡在全神贯注的同时丝毫没耽误说话,仿佛他大脑的观测、分析、计算、语言功能已经被分门别类划好了区域,彼此完全不受打扰,每块区域都处理得高速而有条不紊:“公安定位芯片用的不是民用频段,国内不论任何设备都屏蔽不了步支队的上行信号,但对方所用的设备比较罕见,可能是国外改装了偷带进来的,确实是疏漏了。而且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用在自己身上。”
像鲨鱼这样的大毒枭,在车上装屏蔽器防止gps追踪还好理解,在自己藏身的窝点里也玩这一手,那简直就是谨慎得变态了。而且如果连公安频段都能被屏蔽,那他们自己人的手机、电脑、电子设备肯定也都已经统统失灵,如果外面发生什么事,负责盯梢的想迅速打电话传个信都不可能。
更狠的是,鲨鱼这么做等于把他自己跟马里亚纳海沟网站完全分隔开了,作为暗网管理员,这何止是豁得出去!
“那现在怎么办,能不能再快点?”宋平知道自己应该更加镇定,但事关步重华,他口气里还是会忍不住带出一丝焦躁:“定位失联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你再搜索俩小时根本不现实!卧底随时有暴露的风险!”
林炡闭上眼睛,重重靠在椅背里,吐出一口炙热的气。
——暴露。
这个词一度成为百般折磨他疑心病的梦魇,特情组解散后,他以为自己此生永远不会再听到它,没想到今天却又措手不及地陷入了那个噩梦。
的确卧底是有高风险的,万无一失的潜伏计划本来就不存在,尽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事之后还是要听那百分之一的天命……但事到临头时,人还是会期盼那百分之一的幸运能发生。
这次天命会站在他们那一边吗?
手边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了手机铃声。
林炡开始都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竟然是自己的电话,拿起来一看是个未知号码。
嗡嗡——嗡嗡——
谁会在这时候打电话过来?
可能是十多年网侦工作自然形成的本能,林炡心里霎时一跳,接起电话:“喂?”
对面没有应答。
“喂?”
这通来电仿佛谁的手机在衣兜里无意中解了锁,又凑巧拨出了最后一个联系号码,对面一片沉寂无声,隐约传来车辆行驶时尖细呼啸的风响。
叫喊、飞奔、设备嗡鸣、仪器滴答……所有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化作一片空白的安静,林炡心脏狂跳起来。
他手机紧贴在耳边,声音极轻地问:“吴雩?”
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终于听见通话那边哨子似的北风中传来轻响,那是有人拿手指有规律地敲击摩斯电码,一长一短,随即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