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手们被隔绝在一个个休息室里,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当着众多摄像头的面,他们或闭目养神,或盘腿打坐,尽量让自己显出几分高人气息,而真正能力卓绝的那些灵媒却并未端着,该干什么干什么。
元中州拿着一块绒布仔细擦拭自己的摇铃;朱希雅正在清理小铜炉里的香灰,弄得满手都是脏污;阿火向工作人员要来一包饼干,吃得很欢;何静莲抱着自己的双膝坐在沙发上发呆;丁浦航正在玩手机游戏,时不时咒骂猪队友几句。
他们的表现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当杨胜兰的项链开始发烫时,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的事,仰起脸,看向虚空。
阿火和何静莲的表现如出一辙,他们立刻逃离了沙发,在屋子里团团乱转,然后找到一个狭窄的角落把自己塞进去,目中满是戒备和仓惶,就像两只被猛兽追赶得无路可逃的小动物。
丁浦航抱紧手机,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知道有古怪的东西入侵了此处,却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只觉得冷,很冷,于是他掀掉沙发坐垫,牢牢裹住自己。
朱希雅和元中州的感应是最清晰的。他们抬头看向虚空,表情很是错愕,随即又显出几分恍然,最后竟双双闭眼合手,似在祷告,待那冰冷的气旋席卷而过才双双睁眼,各自发出感叹。
朱希雅:“我以为她已经彻底消失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刚才又回来了,这种情况很罕见!”
元中州:“把已经消散的阴魂再次召唤回人间,你们节目组好像请来了一位不得了的人物。”他开始摇铃,头颅微侧,耳尖微颤,似乎在努力探索着什么,过了很久才再一次强调:“他很强大,非常非常强大。”
导播能够通过监控器看见所有的房间,于是他的内心便掀起了狂澜。他看看跪下去默念往生咒的元中州和朱希雅,又看看捧着杨母和杨胜飞的手,把死灵召回人间的梵伽罗,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宋温暖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找来了一群怪物,他们改变了这个原本简单平和的世界!
招魂仪式结束了,杨母笑着笑着便哭了,一边抹泪一边焦急地说道:“对不起,这位先生,我只看见我女儿,别的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凶手是谁。”就在刚才,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她看见女儿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嫁了人,生了两个孩子,带着他们回家,围着她打转,逗她开心。他们欢快地喊着妈妈、外婆,笑容是那么鲜活。
睁开眼的时候,杨母差点以为那不仅仅是一场梦,而是她的女儿的确在另一个世界好好地活着。她心中溢满欢乐,可目光触及那条项链,却又掉下滚烫的泪。
“我太没用了!我竟然什么都没看见!”强烈的愧疚感袭上杨母的心,令她用力捶打自己胸口。
“妈,没事没事,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你别急,也别多问,我们这儿正在录节目呢,回去我再跟你细说好不好?”杨胜飞连忙拍抚母亲单薄的脊背。
“你真的看见了?你看见什么了?”杨母怎么可能不着急,她恨不得把手塞进儿子的嘴里,把他的话全都掏出来。
“伯母,您别急,我们先去开个会,回头再跟您解释。有太多疑点需要讨论清楚,否则待会儿我们该忘了。”宋睿把自己的笔记本摊开在桌上。
杨母伸长脖子看了看,只见页面顶头的一行写着【疑点】二字,下面罗列着第一项、第二项、第三项,密密麻麻的一长串,并且每一项的序列号前都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可见很急迫。
杨母立刻就打消了追根究底的念头,连连摆手:“你们去开会吧,我不问了。这一次能把杀害我女儿的凶手找出来吧?”她死死盯着宋睿的脸,揪心地等待着一个确切的答案。
“能,这一次肯定能。”宋睿毫无迟疑地点头。
杨母的眼泪又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一边说着“你们快去”,一边跪倒在梵伽罗脚边,要给他磕头致谢。梵伽罗只轻轻一托便把她扶起来,安置在椅子上,手掌覆在她脑后,轻声细语地安慰:“你太累了,睡会儿吧,不幸很快就会过去。”
杨母一边点头一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期的节目就这样结束了,宋温暖和导播齐齐吐出一口气。他们原以为杨母的到来是巨大的混乱和失败,却没料峰回路转,他们竟在她身上看见了一个奇迹。
“这一期节目肯定又会大爆!”导播兴奋异常地说道。
“得了吧,爆归爆,真正相信的人又有几个?你是不知道,咱们节目组的编剧已经出名了,不但网友们对他大夸特夸,好多导演都在向我打听他的名字,说是要高薪聘请他写剧本。”宋温暖翻了个白眼。
导播疑惑道:“可是咱们节目组没有编剧呀!”话落他才反应过来,不由拍着脑门感叹:“算了算了,爱信不信,管它真人秀还是奇幻剧,只要收视率够高就行了。”
两人一边摇头一边走远,梵伽罗则坐在休息室内,认真检查许艺洋的家庭作业。语文、数学难不倒他,英语却着实令他踌躇了片刻。
“这个单词我也没学过,你等会儿,我先查查字典,怎么读的来着,因吹斯听还是因吹斯汀……”他拿出手机,皱着眉头,嘀嘀咕咕地翻找。
许艺洋捂着嘴偷笑,却不防后脑勺被大哥哥轻轻敲了一下,不由笑得更欢了。
两人磕磕巴巴地做好英语作业,又反复检查几遍,这才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却见其余选手也都打点妥当,从走廊那头穿行而来。宋睿、庄禛、杨胜飞刚好开完会,打开隔间的门,与他们撞个正着。
杨胜飞的眼睛已熬得一片通红,面容尽显憔悴,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脊背和腰杆已经挺不直了,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压弯了。在幻境中遭遇的一切令他元气大伤,怕是三五个月都没法缓过来。借由这次招魂,他切身体会到了姐姐的绝望和痛苦,于是对那凶手的仇恨又加深很多,真到了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的地步。
他冷漠地看着这些灵媒,连声招呼都不打,不是不懂礼貌,也不是过河拆桥,而是太累太恨,除了抓住凶手,脑子里容不下任何思考。
元中州等人很是理解他的心情,反倒率先冲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但何静莲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瞥了杨胜飞一眼就猝然倒地,随即双手捂脸,发出凄厉的嘶喊:“啊啊啊!好疼!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不要,不要打我!”
她不断呐喊、翻滚、抓挠,癫狂的模样吓了周围人一跳。
元中州试图安抚她,可刚伸出手就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竟猛然退后一大步,露出惊骇之色。他在少女身上感受到了极致的怨念和极端的痛苦,那是深渊、亦是沼泽,谁碰谁就会深陷!
朱希雅也只是探了探手就缩回来,不敢置信地道:“怎么会这样?那冤魂不是已经走了吗?”
所有人都退到远处,惊骇不已地看着何静莲。她一会儿弓着背,发出尖叫;一会儿蜷着腿,嘴上讨饶;一会儿伸出手,抠着地面,试图爬远一点;一会儿又翻滚着倒退回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双眼睁得极大,散乱的瞳孔却毫无焦距,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她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扭曲、抖动,指尖轻轻碰一下眼眶就发出凄厉的尖叫,仿佛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谁都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唯有杨胜飞隐隐意识到她现在的情况。他能够想象她正在遭遇什么,因为同样的遭遇他也曾体验过,而且就在刚才。若不是梵先生轻轻摁住他的肩膀,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他恐怕也会像少女这般痛得满地打滚。
那个畜生施加在姐姐身上的酷刑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
他正准备跑过去搀扶少女,手腕却被宋博士紧紧抓住,对方沉声警告:“谁都可以碰她,唯独你
不行。她现在忍受的这些痛苦就是你传递过去的。”
“什么?”杨胜飞懵了。
宋睿摇摇头,无法解释更多,因为就算解释了这些人也听不懂。他越过众人看向梵伽罗,而对方正牵着小男孩的手,快步走过来。别人不能碰的,他果然能碰,他一只手摁住少女颤抖的肩膀,一只手覆在她满是冷汗的脑门上,轻柔地安慰,绵密地细语:“嘘,嘘,安静,安静,对,就是这样,不要挣扎,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不是真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话虽这么说,但少女紧闭的双眼却流出两行血泪,仿佛眼珠子真被挖了去,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双腿也显现出被皮带抽打的伤痕。她的感知和意识太过强大,竟把幻境中的一切都带到了现实。
她不断仰头,修长的脖颈却向下弯折,形成一个U形,且隐隐浮出人手状的淤痕,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暴徒正狠狠掐着她,令她窒息。再这样下去,她的颈骨一定会断裂,而她将死于这太过惨烈的记忆!
走廊里不断有人发出尖叫,闻讯赶来的宋温暖也急得满头都是冷汗。
梵伽罗将手掌向下移,覆在少女已然青紫的脖颈上,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别害怕,你不是一个人,看见那微光了吗,跟着它走,你可以逃出来。听见我的声音了吗?那不是真的,你正在经历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很好,你一切都好。对,就是这样,慢慢地跟我走,慢慢地,近了近了,你快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何静莲就睁开眼,张大嘴,发出长长的嘶鸣。她清醒了,虽然眼里噙着血泪,脖颈上带着淤痕,但她确实清醒了,一秒钟都不敢耽误地扑入梵伽罗怀里,紧紧抱住他冰冷的身体。
她只是呜呜地哭,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那些可怕的场景和痛苦至极的感受简直超出了语言能够描述的范围。
宋睿原本带着笑的眼眸此时已完全寒凝,锋利的视线在少女纤细的胳膊上流连了片刻。
何静莲仿佛有所感应,似触电一般飞快放开梵伽罗,反应过来后又躲在他身后,悄悄捏住他一片衣角。无论别人问什么,她只是一径摇头,不愿开口。
宋温暖见她实在难受,于是摆手道:“都散了吧,让她好好缓缓,别围着她了。我给她妈妈打电话,再派辆车送她去医院看看。”
众人不甘不愿地散去,唯独元中州停留在原地,双手合十默诵祷词。他睇向梵伽罗的目光隐隐带上了几分探究和敬畏,因为他似乎窥见了一些秘密。最初,他以为这名青年只是普通人;可后来,他渐渐感知到了对方的强大;但近段日子,青年不知怎的,竟变得更为强大;或许在未来,他将越来越强大……
他的力量一直在增长,而元中州却无法探知他的上限!
即便身为灵媒,元中州也想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把已经消散的灵魂重新凝聚,继而带回阳间,仅凭爱和信念能做到吗?不,做不到,没有绝对强大的意识和灵力,谁都做不到,地狱之门不是人类可以推开的!
他深深看了梵伽罗一眼,这才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阿火走远之后又转回来,躲在墙角处偷看。他很担心小姑娘。
梵伽罗正准备用指尖拭去何静莲腮侧的血泪,宋睿已递出一包湿纸巾,挡在他指尖前,语气温和:“擦擦脸吧。”
何静莲飞快接过纸巾,仓惶而又急迫的模样就像是从火中取栗。
宋睿轻笑几声,引得小姑娘不停颤抖。梵伽罗拧着眉头瞪他,他便站起身,主动走远了一些,但挂在唇角的笑容却变得格外真切。这人竟然会对他生气了呢……
“你不应该来参加这档节目。事实上,你应该远离所有曾遭遇过不幸的人,再这样下去,你或许会死。”说这话的时候,梵伽罗的眼睛牢牢盯着少女脖颈间的掐痕。
“可是我家里需要钱,我弟弟读书很厉害,我得供他上学。”何静莲低下头擦脸,嗓音闷闷的。
“供养弟弟是你父母的责任,不是你的。他们知道你的情况吗?”梵伽罗眉头越拧越紧。
“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弟弟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要十几万,他好不容易考上那么好的学校,我们不能耽误他的前程。”
“你弟弟的前程不能耽误,那你的前程就能耽误吗?像你这么大的孩子,现在应该还在学校里读书吧?你的父母有为你考虑过吗?如果没有,我建议你自己为自己考虑,不要再被他们摆布利用。我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如果再遇见类似的情况,而你身边又没有人可以打断这种传递,你会死!”梵伽罗反复且严肃地告诫少女。他看着她,目中满是怜悯。
可少女却连连摇头,不愿接受现实:“不,梵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情况吧?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欺骗我。我爸爸妈妈是关心我的,我每一次出事,他们都会很紧张,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啊,家里太穷了,而我又有能力,如果我不多分担一点,这个家该由谁来支撑?爸爸妈妈不是利用摆布我,他们是爱我的,我能感受到。”
她不断点头,仿佛这样就能增加自己话里的可信性。她的特殊能力的确很难被谁欺骗,好的情绪、坏的情绪、善念、恶念,在她这里都是透明的。
梵伽罗将手覆在她头顶,叹息道:“我知道你的能力,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和关心吗?你可曾切身体验过那样的感觉?”
何静莲被他问住了,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本就苍白的脸竟浮出一团青气。是啊,她感受过真正的爱和关心吗?如果从来没有,那她又怎么知道爸爸妈妈给予的是爱和关心呢?
梵伽罗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柔声道:“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关怀,但什么是真正的爱,你得自己去寻找。”他闭上眼,把自己的情绪传导过去,少顷又放开脸色已恢复红润的少女的手,牵着小男孩慢慢走远。
宋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杨胜飞和庄禛也随之离开。
直到此时,何母才从电梯里跑出来,焦急地询问:“莲莲,你还好吗?妈妈接到宋导电话的时候都快吓死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呀!你脸上怎么有血?你受伤了?走走走,妈妈带你去医院,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呀,我们这个家全靠你了!”
她的焦急和关心都是真切的,然而,在体会过了梵先生传导过来的关怀后,何静莲却发出了苦涩至极的低笑:原来真正的关怀是温热的、绵软的,像水流一般包裹着你,让你在这最原始的环境中感受到最安详的静谧和最温暖的抚慰。
但母亲传导过来的关怀却像一层膜,虽然密不透风地将她包围,似乎很安全,却没有那些温热和绵软,更没有静谧、安详和抚慰。它很薄,很坚硬,很虚浮喧嚣,感受得久了,何静莲竟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她悄悄擦掉眼角的泪,直白地问道:“妈,你是担心我的身体还是担心我病倒之后不能继续供养弟弟?我是你的女儿还是你赚钱的工具?”其实她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可是她从来不敢那样去想。
何母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尖锐的质问:“你胡说八道什么,妈妈怎么会把你当成赚钱的工具?妈妈对待你和你弟弟都是一样的,从来没偏心过谁!就算偏心,那也是偏着你,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比你弟弟好?”
“那你让我退赛吧,我想回去读书。”
何母哑了,嘴唇蠕动几下,却好半天说不出话。她在慌张,同时又觉得愤怒,这个孩子今天吃错药了?怎么忽然不听话?意识到孩子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负面情绪,她又连忙压抑自己,然后娴熟地释放出关怀和爱意。这样做其实很容易,只要一想到这孩子是一棵摇钱树,她就能原谅她的一切叛逆。
何静莲默默看着她,眼里终于流泻出浓得化不开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