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这注定是一个混乱的夜晚。男人惊惧之下把家里的东西全都砸了,可是他发现自己心中越是充斥着暴戾,那双手就会变得越强健,甚至于他觉得两肋之间也有点发痒,抬起胳膊对镜一照才发现,在那双怪手之下,竟然又有树芽一般的怪手在生长。

他终于意识到这些手是以自己的戾气为养料而产生的,体内的戾气越重,它们的生长速度就越快,而他在公司处处克制,所以一切都很正常,回到家就彻底爆发了。他不敢再摔打东西宣泄怒气,更不敢揪住老婆往死里打,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你得冷静,你得克制。

可是已经长出的怪手不会因为这份克制而缩回去,它们始终都在,撕扯着他身边的一切,并不受他的控制。它们因暴戾的欲望而生,破坏是它们的天性。

男人今天依然没能把那桩大生意谈下来,这意味着最近一段日子他必须加班加点,半点都不能松懈。若是在这种时候请假休息,那意味着把成功的果实拱手相让,提成、升职、加薪,都将化为泡影。三十出头是男人的黄金期,这个时间段若是没能取得太大的成功,到了四十岁只会不断走下坡路。

男人已经爬到半高不低的位置,若是不能往上,便会直接坠落,而他没有强硬的背景和丰厚的储蓄,他承受不起坠落的后果。他看着这双疯狂舞动的怪手,又摸了摸两肋处,已长出半尺长的细弱的另一双怪手,满心都是痛苦和绝望。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砍吧,今晚砍断,明天早上大概就能愈合,然后便可以正常地去上班。这样想着,男人冲躲在卧室里的陆丹叫喊:“你死哪儿去了?快给我出来,把这双手也给我砍掉!”

陆丹只磨蹭了一会儿便从卧室里挪移出来,脸上写满恐惧。

有了早上的成功经验,这一次,陆丹是睁着眼的。她一边掉泪一边砰砰砰地劈砍,动作依然不利索。厨房里鲜血四溅,还有男人痛苦的嘶喊和低吼,然而在往日,这痛到极致的嘶喊原本是来自于女人的。

不知不觉,他们的处境已完全颠倒。

又一个黑色塑料袋被扔进垃圾桶,陆丹娴熟地为丈夫包扎伤口,洗澡换衣,扶上床睡觉。今天晚上,她没有遭受太多虐打,闭上眼,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刚才的场景,不再只有触觉和嗅觉,由于全程睁着眼,这一次她能清晰地忆起那些画面,很血腥,很残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在这血腥残暴中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连往日频繁造访的噩梦都没来侵袭。

真奇怪!经历了那样的事,我竟然没失眠,为什么?早上苏醒时,陆丹默默感受着自己精神饱满的身体,心里有一万个不解。

她习惯性地给丈夫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对方却并没有吃几口。看得出来,由于连续性地失血,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肠胃也陷于疲软,没有什么胃口。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得去上班,因为没有工作他就会失去一切。

看见他略有些踉跄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陆丹默默想到:其实老公也很不容易啊!

虽然如是感叹,但她的心里却没有半点类似于心疼不舍的情绪,这和以往的她完全不一样。就算再痛恨丈夫,当对方病倒时,她也会不自觉地紧张担忧,然后顶着对方的打骂悉心照顾。她试图用这种委曲求全的方法去感化丈夫,从而获得温柔的对待。

然而那根本没用,男人不会被感动,反倒时常辱骂她是个贱皮子。

但现在不会了,自己作践自己的事,陆丹再也不会去做了。她面无表情地关上门,走进厨房,对着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发愁:一二三,总共三双怪手,她却不敢去扔,因为小区里住户很少,谁家扔了什么东西,环卫工人略一点算就能知道;扔进湖里也不行,岸边太浅,很容易看见;绑上石头扔进湖心倒是一个办法,但唯一的快艇好像坏了……

陆丹暗自琢磨一阵,最终选择放弃。

晚上,丈夫早早回来了,工作似乎很不顺,却强忍着没发脾气,于是陆丹过了一个罕有的平和的夜。

第三天,家里依然风平浪静,但厨房里却飘出一股怪味,熏得丈夫十分难受。他找了半天才发现那三只怪手竟然没被扔掉,这会儿已经腐烂,于是大发雷霆,却又在腋下发痒时不得不克制住。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陆丹一边说话一边偷瞟丈夫,表情战战兢兢的。

“把它们剁碎你不会吗?剁碎,扔掉!”男人揪住她的耳朵怒吼,却又堪堪咬紧牙关,不敢放任怒火的燃烧。

陆丹连连点头,然后逃也似地跑进厨房。

连续修养了几天,她身上那些常年不断的淤痕已经开始变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她每天都会准备极丰盛的饭菜,却不再是为了让丈夫满意,而是为了给自己补充营养。骨头变得轻盈的感觉太过于美好,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未婚时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可以踩着八公分的高跟鞋连续逛好几个小时的街,而现在,她稍微走两步就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得让自己好起来。

她强忍着恶心欲吐的感觉把那三双怪手倒进洗碗池,用清水冲洗干净,完了一只一只摆放在砧板上,准备先剁最细最短的那双手,再剁另外两双。但是还未开工,她自己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连刀柄都握不住。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尝试性地剁了几下,亲眼看见这些可怕的、因暴戾和破坏欲而生的手在自己的刀下变成一滩烂泥时,她内心的惊恐和抗拒竟然慢慢消失了,脸上的怯懦也一点一滴褪去。

她开始变得面无表情,双眼黑沉沉的,不透半点光,耳中回荡着嘟嘟嘟的切菜声,脆弱的心脏却跳得一下比一下平稳,一下比一下有力。切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放下刀,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怎么不切了?”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丈夫提高音量询问。他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过量失血让他变得很虚弱。

“哦,我歇一会儿。”陆丹连忙回答,然后继续剁碎那些手。

闭着眼的男人并不知道——说这话时,妻子的脸上竟然带着笑,表情与平时全然不同,就像是有什么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从她怯懦的壳里孵化了出来。

终于把三双手剁得碎碎的,陆丹提着一个沉重的黑色塑料袋出门了。男人在她身后叮嘱:“扔远一点!”

“好的!”带着诡异笑音的回答从门缝里飘进来,却没能引起男人的警觉。

陆丹把碎肉带到湖边,洒进水里,然后蹲下身,着迷地看着争相前来啄食的鱼群。她总是酿着苦意的嘴角今天却含着一抹奇异的浅笑,少顷竟开始哼唱一首年代久远的歌曲:“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小鸟笑哈哈……”

树枝折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引得她猛然回头,瞳孔里放射出凶光。但是,看清一大一小两位来者,她目中的凶光顷刻间就消散了,连忙站起身,诚惶诚恐地鞠躬,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弯下去九十度。而两人却只是瞥了那袋碎肉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开了。他们肯定知道那是什么,却一句话都没多问。

陆丹对着他们的背影鞠躬,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们消失不见才停下,默默站了一会儿。那群鱼在两人靠近的时
候便急急忙忙地摆尾远遁,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重聚,争相啄食碎肉。女人似乎很享受坐在湖边喂鱼的感觉,一直待到天际泛白方回家。

这样安稳的日子只过了两天,第五天的时候,正忙于家务的陆丹忽然收到了弟弟发来的一条短信:【姐,姐夫正在谈的那桩大生意被别人抢走了,你今天当心一点,他可能会打你!】

弟弟的工作是丈夫介绍的,也是同一家公司,所以他时常会向陆丹汇报丈夫的行踪。陆丹的心脏习惯性地颤抖了一瞬,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竟慢慢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了,你好好工作。】她不紧不慢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回去。家里人是支持她离婚的,但是闹得最凶的那一次,为她抗争的爸爸差点被男人砍死,所以后面她就再也不敢闹了。

【姐,要不我今天来你家住吧?】弟弟秒回一条信息。

【不用了,他已经很久没打我了,你放心吧。我给你看我现在的状况。】陆丹仰起脸拍了一张照片发送过去,照片里的她笑容洋溢,皮肤雪白,眼睛清亮,果然与往日的颓靡和伤痕累累完全不同。

弟弟放心了,夸了一句【姐姐真漂亮】就加班去了。

而陆丹则放下手头的活儿,把家里的锐器都锁进橱柜,只在沙发垫子下面藏了一把斩骨刀,开始静静等待。晚上九点多,丈夫果然醉醺醺地回来了,刚跨入玄关,那怪手便撕碎他的西装,从他腋下钻出来疯狂挥舞。生意被抢,业绩垫底,他明天自然可以请假休息,于是便也放下了所有顾虑,尽情地宣泄着生活的不平顺。他若是过不下去,陆丹也得陪他待在地狱!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沙发边,试图揪扯陆丹的头发,却被对方狠狠撞开。她从沙发垫子下面抽.出一把刀,厉声说道:“你来啊,我今天跟你拼命!”既然这双手白日之后总要砍掉,那她为何要等他发泄够了再砍?

见妻子竟然敢反抗自己,醉醺醺的男人越发怒气高涨,四只手化作雨点一般的拳头往她身上砸去。陆丹不会打架,但她脑子比对方清醒,动作便也灵敏,一边躲避攻击一边劈砍怪手,一刀削掉几根手指,一刀斩断手腕,一刀嵌入骨头……

连续剁碎了三双手,现在的陆丹已经不是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陆丹了。

手无寸铁的男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只被砍中两刀就怕了,连忙抱住脑袋往后躲,而那怪手却不受他的控制,依然疯狂地递到陆丹眼前让她砍。

剧痛不断袭来,让男人恢复了清醒,“别砍了,别砍了,你他妈疯了吗?”就连求饶,他也是高高在上的。

陆丹已经杀红了眼,一脚把男人踹翻,跨坐在他背上,将他早已伤痕累累的两只怪手压在地上,两刀剁掉。叮叮两声脆响,这是刀刃削肉断骨后撞上地板砖的声音。把刀抽回时,那锋利的刀刃竟然豁了两个口子,由此可见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被她牢牢压在地上的男人发出凄惨的叫声,随后便因为剧痛而晕了过去。

陆丹喘了很久的粗气,久到男人迷迷糊糊又清醒过来才站起身,捡起怪手,带入厨房剁成碎肉。男人浑身都疼,根本站不起来,断口处还源源不断地流着血。但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搀扶他,带他去洗澡,帮他包扎伤口,只有嘟嘟嘟的剁肉声持续不断地在他耳边回荡,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轰鸣。

把那双手剁成肉泥后,陆丹便换上一套纯黑的衣服出门去了,隔着门板,男人依稀听见她轻快的歌声:“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小鸟笑哈哈……”

男人听着听着就打起了寒颤,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失血过多冷的。

这天晚上,男人血流了满地,而陆丹直至早上才回来,却并不搀扶他,也不帮忙包扎伤口,只是视而不见地打扫着家里的卫生,又做了丰盛的早餐,自己全吃完,然后走进卧室,反锁房门,安安生生地睡了过去。

男人的伤口好得很快,到下午的时候已经能自己爬起来了。他走进浴室洗澡,看见满身伤痕,不由想道:以前陆丹被我打成重伤,而我又出门喝酒时,她也是这样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的吧?原来被家暴是如此痛苦的感觉……

但这样的反省只持续了两天。

星期一的时候,男人狼狈万分地回到家,准备拿陆丹宣泄心中的暴怒与不甘。因为业绩不佳,他被贬职了,薪水大幅度下降,断供的危险近在眼前。豪车与豪宅,他必须卖掉其中一样,而他两样都不想失去,所以他选择性地遗忘了上次的惨痛教训,对陆丹动了手。

但陆丹却没忘记那酣畅淋漓的感觉,于是她欣然举起刀与男人对抗,又娴熟地砍掉了他的手。她再一次将他压在血泊里,像一头鲨鱼,低垂着头,享受地嗅闻着猎物奄奄一息的气味。

男人扭头瞪她,目中也充斥着杀意,于是刚被砍断的怪手又长出来了,再一次疯狂发动攻击。但失血过多的虚弱感并不能让他支撑太久,身体已恢复强健的陆丹轻而易举就将他压制,又一次砍断了他的手。

这天晚上,男人总共被砍断四双手,而陆丹则剁了一天的肉。

翌日,男人不敢正面与陆丹交锋,只能找准时机发起偷袭。

肩膀被怪手抓破的陆丹暴怒而起,将男人摁在地上砍。气势这种东西看似扯谈,实则是真实存在的,夫妻俩的争斗逐渐走向了你死我活的惨烈境地,曾经连咳嗽一声都能让妻子吓得瑟瑟发抖的男人,如今只能被气势强盛的妻子压着打。

那怪手并不能给他多少助力,反倒带给他无尽的痛苦,它们一双双地被砍断,一次次地血流如注,进而变得越来越虚弱,直至最后竟只有半尺长,细瘦而又绵软,仿佛婴儿的手臂。

砍掉这样的一双手并不能满足陆丹心中日益高涨的暴戾欲望,不知道怎么想的,她竟把丈夫正常的那双手强压在案板上,举刀欲砍。

到了这个时候,与她对战多日的男人终于投降了,扯着嗓子崩溃大喊:“陆丹,别砍了,我求你别砍了!这是我自己的手,砍掉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求你放过我吧,我们离婚,我们离婚吧好吗?你不是一直都想跟我离婚吗?我同意了,我把房子和车子都给你!我们离婚,我们离婚……”

男人不断重复这句话,眼泪和鼻涕顺着他被压瘪的脸,落到流理台上。

离婚是陆丹的执念,听见这句话不断从丈夫口里吐出,她愣了愣,举刀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却又被怨恨拼命往下压,于是开始颤抖。

男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高喊:“陆丹,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离婚,明天就去,你别砍了,我给你跪下好吗?这双手如果被砍断了,你是要坐牢的,你不想刚离婚就失去自由吧?你放过我,我保证以后离你和你的家人远远的,我发誓!陆丹,你放过我吧,呜呜呜……”

男人终于害怕了,软倒在流理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曾经那么张狂的他,现在却凄惨地像一条半死的鱼。

“坐牢”二字唤回了陆丹已然陷入狂乱的神智。她缓缓回神,又慢慢放下已豁了很多口子的刀,一边喘息一边对自己说道:“够了,已经可以了。”

于是一点灰光化成一粒芝麻大小的玉雕,静静躺在她微颤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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