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秦千恩万谢地走了,宋睿则轻轻抱起许艺洋,跟随梵伽罗一起回家,他并未乘坐电梯,而是按照青年的习惯陪伴他一层一层地往上爬,哪怕臂弯里的重量的确造成了他呼吸上的困难。进入家门后,他背对青年吐出几口粗气,让自己显得十分轻松自然,这才把小孩放入浴缸,缓缓注水。
“小黄人呢?”他隔着一扇玻璃门四下观察卧室里的摆设。
梵伽罗打开许艺洋的书包,把作业本取出来,解释道:“它在老宅那边住,过几天我们也会搬过去。”
“搬家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宋睿理所当然地揽下了一个重活儿。
“好。”梵伽罗点点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
小浴缸里的水放满了,宋睿拿出一包消毒纸巾,把大浴缸里里外外擦了几遍,又反复冲洗干净,完了才往里注水。
梵伽罗一边检查许艺洋的家庭作业一边暗暗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由好奇询问,“你怎么不把洋洋的浴缸也擦一遍?”
宋睿忙碌的手顿了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只在意梵伽罗一人,许艺洋只是顺带的吧?即使谨慎如他,在某些方面也很难做到一视同仁。
怎么可能一视同仁呢?全人类在他眼中只分为两种,一是梵伽罗,二是别人。
“我忘了,下次会注意。”他把用过的消毒纸巾拢到一处,投入垃圾篓,语气仿佛很随意,实则声线却绷得很紧。
梵伽罗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笑了笑便低下头继续检查作业。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上的差异,他对感情的认知还很浅淡,甚至有可能是一片空白,灵媒的特殊性让他很少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头脑里乱窜,因为他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像他们这种人,越是简单纯粹便越是强大。
宋睿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觉得很失望,只能埋头打扫浴室,借此调整心绪。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盥洗台、玻璃门和地板砖,当一切焕然如新时,他那奔腾的感情才尽数敛入内心深处,恢复了平静。他默默把垃圾打包好,又从容地走出去,安静地坐在梵伽罗身边,帮他一起检查作业。
梵伽罗自然而然地靠过去,紧挨着他的手臂问道:“这个单词好像拼错了吧?我记得结尾是e不是r。”
宋睿看着他下意识显露出的依赖姿态,紧绷的脸庞不知不觉竟柔和下来,点头低应:“嗯,你记得没错,是e。”
一个多小时后,宋睿告辞离开,梵伽罗站在阳台上目送他的汽车走远,又在沁凉的晚风中站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关上玻璃门,回到浴室。他从指尖挤出一滴浓黑如墨的阴气,坠入许艺洋的浴缸,完了坐进自己的浴缸,右手按压于心脏的部位,狠狠往里抠去。
即使粉身碎骨也能不露声色的他竟忍不住闷哼一声,由此可见这样的举动对他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但他却没有丝毫迟疑,指尖依旧缓慢地往胸腔里掏,直至一个璀璨的光团被他摄于掌心,用力拖拽出来。
光团在剧烈地闪烁、震荡,仿佛快要爆炸,而周围的一切也被它照耀得明明灭灭、摇晃不定。一片片阴影投射在墙壁上,却又会在光线的变换中忽然消失,像无形无迹的阴魂或鬼怪。由于光团的出现,这个房间仿佛被拉入了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完全隔绝于现实世界之外,带给人可怕的压抑感。
躺在浴缸里的许艺洋翻了个身,露出痛苦的表情。
梵伽罗立刻用掌心裹住光团,试图阻挡它的一部分力量,却被它逸散的残念影响,不由自主地露出忍耐的表情。他最害怕的绝非取出它时所要经历的剖心之痛,而是感受到它的记忆,然后被带回那个血色的曾经。
他用力握住它,过了很久很久才压制住那些璀璨而又饱含攻击性的光芒,使之恢复了原貌。
这也是一块鱼形玉佩,三寸见方,小巧精致,却比梵伽罗迄今为止收集到的玉佩都大,颜色也更深,暗灰中掺杂着一丝丝墨色,像是裂开了几条缝,又像是故意渲染上去的几缕写意的笔触,竟使那小鱼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会甩着尾巴跃上半空。
梵伽罗下意识地握紧它,完了把今天带回来的那块两寸见方的玉佩与它贴合在一起,慢慢地揉,慢慢地捏,耗费了很大精力才将它们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梵伽罗竟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压力,然后便盯着这枚玉佩陷入了愣怔。他漆黑双眼里有晶莹剔透的水光闪过,却只是一瞬就消失不见,快得仿佛一个错觉。他把玉佩贴合在胸膛,使劲按压下去,用自己的血肉将它包裹,又藏入心脏的最深处。谁若是想拿到它,谁就得先行击败他,然后剖开他的身体,取出他的心脏,在他的心室里翻搅。
所谓用生命来捍卫,大抵就是如此,梵伽罗的承诺从来不是虚言。
妥善收藏好玉佩,他这才捧着那颗头颅,缓缓睡了过去——
翌日,宋睿老早就开车赶至月亮湾小区,陪梵伽罗送孩子上学,完了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补办了两张电话卡。
“听宋温暖说你经纪人找你都快找疯了,到处打听你的消息。”
“我知道他找我是为了什么,我不用他帮忙公关洗白。”
“随你高兴就好。萧言翎一家人的葬礼办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火化时间已经安排好了,我让警局通知了他们的亲属,不知道来的会有几个。我准备把他们的骨灰带到那座山上,在瀑布边抛洒,送入风里,他们应该会喜欢的。”梵伽罗指着窗外的一座高山和山上悬挂的一面银镜。那是一座瀑布,终日崩腾不休,惊起凉凉风雾,又有鸟语花香长伴,是个安眠的好地方。
即便面对的是死魂,甚至是早已破散的死魂,梵伽罗也依然保持着一种对生命的关怀和敬畏。
宋睿笑着点头,心却往下沉坠。他简直难以想象会是什么样的人才舍得杀害如此美丽的生灵。那个与他为敌的人,那个见了他就有可能将他毁灭的人,心性该残忍到何种地步?
宋睿的思绪又乱了,于是不得不拿起手机假装看新闻,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常。梵伽罗也登录微博看了看,眉梢不由高挑。
高芊芊的手段正在一步一步升级,继捏造了罪证,控告了刘钊之后,她又花钱把假刘钊的三位亲姐姐和一众父老乡亲请来,当着媒体
的面大谈特谈他饿死亲爹娘,拿走份子钱,任由尸体摆在棚子里腐烂发臭的恶劣行径。
网民们震惊了,大骂刘钊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活该坐牢!法院一定要给他判刑,重重地判,不要让这种人渣再出来祸害社会!
只短短一天一夜的时间,刘钊的名声已臭不可闻,日.后莫说出道,怕是连出门都会被打。
高芊芊彻底斩断了他的所有出路,真是一点情分都不讲。
与此同时,她也没忘了“照顾”梵伽罗,请了大把的水军骂他是神棍、骗子、色.魔,让他的名誉和信誉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她放出来的所谓“实锤”让很多原本笃信梵老师的粉丝都产生了动摇。视频里他拿着剧本与刘钊一来一往谈话的场景实在是太像对台词演戏了!
宋睿也看见了这些新闻,语气冷漠地说道:“高芊芊是一个心机很重的人,走一步看十步,早在发现刘钊不是刘钊,花匠不是花匠的时候,她就做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毁了你和现在的刘钊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还会有大动作。”
“什么大动作?”梵伽罗好奇追问。
宋睿正想解释,董秦却打了一个电话进来,语气颇为急切:“宋博士,网络上的新闻您看见了吗?高芊芊太狠毒了,竟然把那个冒牌货的家人请来给刘钊泼脏水。我现在能和您见一面吗,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帮刘钊翻案吧?”
“刘钊开办的那家文化公司快上市了吧?”宋睿不答反问。
“是的,很快就要上市了,他很懂得经营,做什么都能获得巨大的成功。他真的很优秀,也很善良,赚到的钱大部分都拿去做了慈善,他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董秦的嗓音又哽咽了,不得不捂住嘴调整情绪。
宋睿冷静道:“那就再等等,你先把他母亲接回来,找个地方妥善安置,我稍后自然会有安排。”
“还要等多久?他现在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还被关在牢里,他……”
宋睿打断了董秦的话:“你如果不相信我,大可以换一个律师。”
董秦立刻急喊:“不不不,我相信您,我不换律师。”
“等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通知你,最多三天会有结果。”宋睿安抚道。
董秦满心都是疑虑,却也没敢多问。虽然宋博士总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但直觉却告诉她这个人很不好惹。他应该能实现他的许诺,让高芊芊赔上整个人生吧?
说实话,掌握了dna证据,董秦想替刘钊翻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她真的不甘心,因为她目前抓不住高芊芊任何把柄,对方只要说一句“我毫不知情”就能把所有罪孽抵消。到头来她还是刘太太,刘钊想跟她离婚都得奉送她一半家产。
想起监牢里的刘钊,董秦捂住脸,难过得想哭,露出脸时目中却闪烁着阴狠的光。她此前不敢对付高芊芊不过是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现在高芊芊做得越来越过分,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对她仁慈了。行,你想毁了刘钊是吗?我先毁了你!
董秦那边忙碌开了,梵伽罗这头也没闲着,登录微博,直接文思雨:【赠送你一个预言:舞蹈的路才是你成神的路,否则你将一世平庸。如果你非要闯荡娱乐圈,凡是与舞蹈有关的资源你都可以试一试,否则不出一年你将彻底绝迹于屏幕。另:看上你不至于,我的眼光没那么差。】
这条微博一出,网民们又疯狂赶至,用刻毒的语言将梵伽罗凌迟。源源不断的恶意把他的主页都弄瘫痪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相信他,大家早已把他与那些假借通灵之名骗财骗色的神棍混为一谈。
看见他被骂得体无完肤,差点没被这条微博气疯的文思雨终于觉得心情畅快了一点。
她的经纪人摆出几份合同说道:“这个梵伽罗有点邪门,你最近接到的资源有好几个都是跟舞蹈沾边的,还真被他说中了。你看看,这是一档明星比舞的综艺节目,上一季的热度非常高,这一季应该也会火;这是一档素人比拼街舞的节目,原创第一季,我看过他们的策划书,非常有创意,他们那边想请你去当明星导师,还会让你与选手合作跳几支舞,能最大限度地展示你的才艺,应该能帮你吸不少粉;这是一部电视剧的试镜邀请,女三,一个以掌上舞而名留青史的宠妃,与你的外形和专长非常契合,虽然是小制作小导演,但剧本写得很好。这三份工作简直是为你量身打造的,接了它们,你绝对会大有作为。这个梵伽罗真不是什么神棍,你别得罪他,还是让人把视频和热搜都撤了吧。”
经纪人的话简直是火上浇油,令文思雨当场就炸了:“这三个邀约你全都帮我推了,我今后死都不会接与舞蹈沾边的工作,我就是要让梵伽罗睁大他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文思雨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里,绝不会被他几句屁话左右!等我红了,我要当场甩他几巴掌,打掉他的狗牙!”
文思雨在一堆策划书里翻找,最终拎出一份合同:“我要参加这档节目,《华人餐厅》,它是柠檬台的王牌综艺,每一季都很火。我资源这么好,怎么可能红不了。”
经纪人原本也最看好这档节目,立刻就把梵伽罗的忠告抛到了脑后。
另一头,梵伽罗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由勾唇一笑。宋睿凑过去看了看他的手机,摇头道:“你越是这样说,文思雨就越不会接舞蹈类的工作,你是在给她挖坑。”
梵伽罗摇头道:“我没给她挖坑,我给她提的每一个建议都是诚恳的,彻底放弃舞蹈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好吧,你说没挖就没挖。”宋睿假装自己相信了他的话。
梵伽罗表情严肃地翻了翻网页,末了斜着眼去偷瞟宋博士,却被对方抓了个正着。他僵硬一瞬,随即闭了闭眼,抿着薄唇点头:“行吧,我承认,我的确给文思雨挖了一个坑。你瞅我干嘛,你难道不也在给高芊芊挖坑吗?”他的这段话明显带有赌气的成分,仿佛在说你能干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干?这样的他真的很鲜活,很幼稚,也很可爱。
宋睿以手覆面,低低笑出了声。
与此同时,高芊芊却匆忙来到监狱探视刘钊,开口第一句话就间接承认了他的身份:“你现在就给董秦打电话,让她收手,我或许可以考虑跟你达成庭外和解。你要想清楚,你现在不比以前,没有资格跟我对着干。如果董秦继续招惹我,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把牢底坐穿!”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我,对吗?”刘钊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冰寒的眼和遍布失望痛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