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睿跟在梵伽罗身边不紧不慢地往一号楼走,他不再询问当年那些事,梵伽罗却频频看向他,似乎很担心他会因此而产生芥蒂。宋睿明明感觉得到他的窥探,却装作一无所知,脸庞崩得很紧,整个人显得非常严肃。
在纠结了一会儿之后,梵伽罗终于缓缓开口:“宋恩慈是我师姐。”
“嗯?”宋睿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然后装作恍然的样子接了一句:“所以呢?”
“她比我先入门,从小长在师父膝下,很受师父喜欢。”梵伽罗看向远方,开始慢慢述说,一旦打开话匣子,回忆过去对他来说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我们的门派叫天水派,是玄门第一大派,拥有一呼百应的威望,我们的师父是玄门第一人,被誉为离神最近的人。我是六岁那年入的门派,而我的师姐从两岁起就被我的师父收入座下,亲自教导。”
“你师父更喜欢她对吗?”宋睿察觉到了问题。
“视她如命。”梵伽罗眼里的光芒暗了下去,继续道:“她也是灵者,而且天赋非常强大,刚懂事就被我师父定为下一任的门主,被尊为灵子。道门的灵子和佛门的佛子是一个意思,就是将来能统领天水派的人,统领了天水派就等于统领了整个玄门,其中的分量你可以自己掂量。”
“所以你和她之间有权力斗争?”宋睿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话:“这不是你的作风,你不会为了权欲去做无谓的争斗。”
梵伽罗被这句话惹笑了,却只是一瞬就敛去了悦色,摇头道:“并不是权力斗争,比那个更严重。”
“争夺镇派之宝?”宋睿猜测道。
“不用争夺,镇派之宝本来就是我的,每一任灵子都是天水派的护宝人。”
“所以你后来居上,取代你的师姐成了天水派的灵子?”宋睿轻笑道:“我一点都不意外,干.你们这一行的,实力应该比资历更重要。”
“对,我刚入门就被尊为灵子。”梵伽罗叹息道:“天水派的每一任门主都是玄门最强者,不然无法服众。但并不是每一任门主都是灵者。灵者非常稀少,生而强大的灵者更是少之又少。我的师父就不是灵者,但他远比灵者更厉害,我曾经非常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但你再厉害,他也不喜欢你,对吗?”宋睿听出问题来了。
“对,他自然更希望把天水派传给他亲手带大的师姐。不过天水派的门规就是如此,若有灵子,门主之位和镇派之宝必定是属于灵子的,谁也没有资格反对。若无灵子,门主之位可传给最强者,但镇派之宝必须封存。若同时有好几位灵子,那么天赋最高实力最强的那一个才有资格继承这两样东西。在天水派,实力永远是最重要的。”
回忆到这里,梵伽罗的嗓音忽然带上了温度:“我是被我师叔带回门的。虽然我是我师父的徒弟,但事实上,我的师叔才是真正养育我、教导我的那个人。”
宋睿笃定道:“他对你很重要?”
“非常重要。”梵伽罗闭上眼睛,把有关于师叔的记忆碎片尽数压回内心深处。他舍不得用意念燃烧它们,更舍不得让它们在岁月的沉积中产生斑驳,所以很少去回忆。他深信一句话——回忆会让鲜活的过去慢慢褪去颜色。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份回忆,就像保存着稀世珍宝,就连自己都舍不得时常拿出来看一看。
宋睿沉默了,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才是最温柔的体贴。
梵伽罗调整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嗓音不再暗哑:“你应该知道天水派的镇派之宝是什么吧?”
宋睿果然知道:“是你现在正在收集的那些鱼形玉佩。你能融合它们,所以它们原本应该是一个整体?”
梵伽罗赞赏地看了宋博士一眼,点头道:“对,我现在收集的这些玉佩,更确切地来说只是镇派之宝的其中一半的碎片。它原本是一块双鱼佩,一黑一白,可以拆卸。但我们天水派自建派以来就有一条绝对不可触犯的门规,那就是拥有双鱼佩的灵子绝不可动用玉佩的力量,也绝不可拆分玉佩,守护它的完整才是最终的使命。”
“你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人,我不相信你会夺走玉佩、拆分它们、叛逃出教。”宋睿的语气很平淡,然而正是这份平淡昭示出他对青年的信任有多深。
“我并没有把玉佩据为己有的想法,不过我真的破了一次例,动用了它的力量。也就是那一次,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灾难,也是我以魂器的形态站在这里与你说话的根源。”梵伽罗悄然握紧双拳,缓缓说道:“我用它救了我的师叔。”
宋睿猜测道:“是私自吗,你因此违反了门规?”
“并不是,我师叔远比我师父更受门人爱戴,他生命垂危,是全门的人决定动用这块玉佩。只是分离出来一些碎片,那玉佩就能拥有长生的力量,救活我的师叔当然不在话下。然而这个决定却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梵伽罗摇摇头,改口道:“不,应该说这块玉佩才是真正的灾难。它是被谁创造出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被创造出来的,答案始终无人揭晓。天水派的人只知道它一路从西域传入中原,最后被天水派的第一任门主封禁,自此留下门规,将它交付给最强的灵子守护,却绝不允许动用。”
“因为它的力量太匪夷所思才会被封禁吧?”宋睿沉声道:“只是半块玉佩的万分之一或数万分之一就能让人心想事成,那整块玉佩又能用来做什么?”
“黑色的那一块主宰死亡,白色的那一块主宰生机,两块合一,生死尽在掌握。”梵伽罗徐徐道:“所以它才会被世人疯狂争夺,楼兰、大宛、乌孙、古蜀,它每过一地,那块地方上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全部消亡。”
梵伽罗语气沉重地说道:“它代表着死亡和灾难,而我们灵子的责任就是杜绝这一切的发生。”
“只要人有贪欲,纷争就永远杜绝不了。”宋睿已经大致能猜到曾经发生了什么,“你救活了你的师叔,而你的师姐看见你拥有起死回生的神力,便对这块玉佩动了心思,抢走了它?”
梵伽罗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对,但她只拿走了掌握生机的那一块,黑色的那块在我这里。黑色玉佩掌控死亡之力,一个活人若是拿着,将承受永无止境的死亡的痛苦,她受不了,所以舍弃了。”
宋睿的嗓音很冷:“她把痛苦丢给你,拿走了她自认为力量更强大的那一块,然后把你杀死了?”
“是的。”
“但你们天水派的人却都认为是你拿走了玉佩?你的师父很信任你的师姐,只要她把另一半玉佩带回去,说是从你这个叛徒手里夺回来的,你师父一定会信她。你替她背负了所有罪名,成为了师门追杀的对象,难道就没有人替你说话吗?你的师叔呢?”
梵伽罗闭了闭眼,气息微弱地说道:“他死了,在我死之前。”又有一些记忆碎片浮了上来,被他用染血的意念压了下去。
宋睿摇头冷笑:“像你师姐那样的人也配成神?真是可笑。”
“所以她失败了,她构思的成神之路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梵伽罗的嗓音里暗藏微嘲:“她是七十多年前
才回到天水派的,回去不到一年就死在了沙丘,也就是说,从我这里拿走半块玉佩之后,她在俗世游荡了一百多年,只为了寻找成神的路。但可笑的是,她并不知道她的做法非但成不了神,还离那条路越来越远,她从小到大脑子就不怎么聪明。”
宋睿盯着他,沉吟道:“所以你死了快两百年了?你死的时候多大?十九岁?”
梵伽罗冰冷的笑容掺入了一点苦涩:“宋博士,你不是已经读到我的心了吗?”
真的是十九岁啊!一个刚刚成年,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孩子,却死在了那样一个阴谋里,死后被门派误会了一百多年,如今更成为了整个玄门的敌人。
宋睿的双腿越来越沉重,忽然就失去了继续往前走的力气。他站在原地,唤道:“梵伽罗。”
梵伽罗回头看他,疑惑地“嗯”了一声。
宋睿忽然把青年扯进怀里,给了他一个温暖而又充满力量的拥抱,并且用五指细细摩挲过他的头皮和发丝,把内心深处狂涌而来的疼惜、呵护以及全力支撑的信念,尽数传导了过去。
被大海一般辽阔深远,却又灿如冬阳的气息包裹,梵伽罗不禁愣了愣。他从不知道内心暗藏着一个深渊的宋博士竟然可以如此温暖,他那独有的檀香味似乎也化为了一缕风,拂过他的眉心,令他感觉脑子里一片懒懒的空白和软软的无措。
“你在干什么?”梵伽罗的嗓音沙哑了。
“哄哄你。”宋睿理所当然地说道。
梵伽罗好半天没做声。
宋睿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脸竟然红了,那粉嫩的颜色一直从他的腮帮子爬上了耳廓,看上去竟然十分可爱。宋睿想笑,却又被他的过往划拉得心脏钝痛。
“你的师父很快就会来京市找你,宋恩慈已经死了,还是为了救你师父而死,你的话你师父绝对不会相信。再睿智的人也会受到主观偏见的影响。”宋睿突然感到一阵焦虑。
这次轮到梵伽罗轻轻拍抚他的背,柔声安慰:“其实我一直在等待师父的到来,当年那些事并未结束,我总要把它彻底了结。这原本就是我苏醒的原因。别担心,老天爷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让你背负所有罪孽吗?”
“那些罪孽该是谁的,最终还会落到谁头上。”
“可是宋恩慈已经死了,她的罪孽也就一笔勾销了。”
“她不会死的,她拿走的玉佩是生机。”
宋睿语带惊诧,“你确定?”
“我确定她不会死,我会把她找出来。”梵伽罗摸了摸自己的心脏,语气平静:“我说过,老天爷自会有安排。我一直很想知道被苏枫溪和张家肆意滥用的那种半生半死的力量是什么,它如今不就主动把线索送上来了吗?有了这枚种子,总有一天我能顺着藤蔓找到那棵大树。”
说到这里,梵伽罗竟恍惚了片刻,继而低声一笑:“我感应到了,这是我的机缘。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宋睿只是摇头,并不说话。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把青年冰冷的身体捂热——
两人拥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宋睿面色如常地帮梵伽罗整理头发,梵伽罗却左看右看,感觉很不自在。
忽然,他的目光凝住了,然后便扯开一抹温和的笑容。
宋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由挑眉。只见阿火与何静莲躲在一个花坛后面,正隔着一棵景观树,偷偷摸摸往这边看。发现梵伽罗注意到了这边,他们连忙招手,发现宋博士也看了过来,他们立刻缩回脖子。
“他们有点怕你,我先过去问问他们的情况,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梵伽罗不由莞尔。
宋睿点头答应。
梵伽罗走到花坛后,无奈地看着躲躲藏藏的两人,“你们就那么怕宋博士?”
“他闻上去像深渊里的恶魔,满身都是血腥、硫磺、焦炭的气味,好像稍微碰一碰就会爆炸。”阿火语音一顿,又悻悻地补充:“不过今天他的气味好像变淡很多,刚才我还在他身上闻到了蜂蜜的甜香,差点流了口水。”
说到这里,阿火忍不住抹了抹嘴角。
何静莲补充道:“我听见他喊你的名字了。”
梵伽罗挑眉不语。宋博士本来就喊了他的名字。
何静莲进一步解释:“不是嘴上喊,是心里喊,一遍又一遍,好吵!”
阿火形容道:“莲莲,是不是像叫魂那样的喊法?梵伽罗~梵伽罗~梵伽罗~”
何静莲疯狂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喊的,我脑袋都被他喊痛了!”
梵伽罗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的脑袋也有些疼,“你们是来给我讲相声的吗?”他的语气非常无奈。
“啊,差点忘了正事。”何静莲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用双手奉上:“梵老师,这张卡里有一千二百万,是我们还给宋博士的解约费。”
梵伽罗惊讶了,“这么快?”
阿火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当然,温暖姐办了一家咨询公司,请我们当顾问,专门给别人解决科学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我们每解决一个案子就能拿到80%的提成,可有赚头了。”
何静莲点头附和:“对,有一个富豪请元中州老师去驱邪,一口气就给了五百万的劳务费。”
“最多的还是找孩子的。”
“被拐卖的孩子。”
“朱希雅老师特别擅长追踪,我的鼻子很灵,擅长找人,我们是明星搭档。目前我们已经找回十九个被拐儿童,我们办公室里的锦旗挂满了一面墙。”
“公司的口碑打出去之后,我们最近接到了很多单子。”何静莲把银行卡往上递了递,笑容灿烂:“梵老师,麻烦您把这张卡带给宋博士,然后代替我们感谢他的帮助。”
梵伽罗接过银行卡,目光却锁定了何静莲满是抓痕的手腕。
何静莲连忙把手缩回袖子,露出难堪的表情。
阿火义愤填膺地道:“我们离开公司的时候被莲莲的妈妈缠住了,她想把这张银行卡抢走。莲莲最近都没给她打钱,她急了,手段越来越恶劣,前一阵还带着一群农民工跑到我们公司来闹。莲莲为了还债没日没夜地工作,好几次接触到惨死之人的物品,差点也死了,她妈都没来看过她一眼,得知她赚钱了却跑过来大吵大闹,真是太过分了!她根本就不是莲莲的亲人,是吸血鬼!”
梵伽罗摸了摸何静莲低垂的头,柔声道:“你的力量太强大了,但你目前却又无法驾驭,这样下去很危险。如果再遇见惨死的亡灵,你不可能每一次都幸运获救。我可以教你修行的方法,去慢慢控制这股力量。”
何静莲忽然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梵老师,我想变成一个普通人,你有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