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无论对林念慈存有何种疑虑,等小沙弥把行李拿来,常净大师依然跟着长生下山了。他们龙隐寺的和尚平日里虽然隐世不出,潜心修佛,但天下若是陷入纷乱,他们一定会义不容辞地出一份力。

除了几个年龄尚幼的小沙弥,庙里的大和尚全都带齐了行李,列队走到直升飞机前。

阎部长完全没料到龙隐寺的和尚竟会倾巢出动,表情略显错愕,然而在错愕之余却又觉得格外动容。在那些玄门大派地衬托下,这些愣头愣脑的和尚竟显得如此可爱。他们不会不知道开启阵法的代价是什么,然而他们依然选择了人命。他们能有今天的功力也都是苦修出来的,却丝毫没有敝帚自珍或自私退怯的念头。

他们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奉为圭臬,甘愿为天下苍生慨然赴死。

阎部长双手合十,感激不尽地说道:“谢谢各位大师,谢谢!一架直升飞机载不下这么多人,我让上头再派一架直升飞机过来,请各位大师稍等片刻。”

常净大师躬身回礼,直说他们可以等。

看着这些面容庄严肃穆、列队整齐有序,且一个个眼神坚定目露慈悲的和尚,长生简直羞愧地难以言表。恍惚中,他竟莫名想起了梵伽罗的一句话——天水派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在此之前,长生从不觉得宗门堕落,反倒认为那是他心目中最为洁净的一块圣地,是超脱于世俗的无上乐土。那里有幽静的密林、险峻的山峰、云天之上的宫殿、浓雾之中的祭坛。那是不似凡间更像仙境。那里的人也是世界上最有慧根,最具天赋,最法力无边的一群人。

但现在,经历过血水的洗礼,看透了同门的懦弱与冷漠无情,再联想到自己之前的肆意妄为和愚蠢自私,长生竟对梵伽罗的话产生了微妙的认同感。

天水派的堕落源于藐视众生的麻木不仁,其实他们和马游的心态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是天水派只把凡人当成蝼蚁,并不会主动戕害,而马游则把凡人当成玩具,肆意摆弄。

这种堕落是由上而下的,只从知非道长对待阎部长的态度就可以窥见一二。徒弟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在通电话的时候,他竟连亲眼看一看案发现场都懒怠。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在他心里也只等同于死了几只蚂蚁,不值一提。

试问当你走过一条小径,发现路旁的泥土里躺着一群蚂蚁的尸体,你会刻意停下脚步去查看吗?那得多无聊?

这种下意识的藐视和冷漠,阎部长肯定察觉到了,所以他才会用那般恶劣的态度去对待天水派的人。反观常净大师和龙隐寺,他们又是怎么做的呢?与他们的深明大义比起来,天水派竟已成了一个不堪的存在!

想到这里,长生编辑了一条内容详实的微信,发送给知非道长。他觉得现在的天水派很有整顿门风的必要,否则大家的道途只会越走越窄。

但知非道长却回复道:【这些俗务无需你操心,你只要认真修炼就好。我们天水派本就是隐世大派,与世俗的联系早已切断,他们与我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看见这条信息,长生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山上的门徒和山下的民众,大家都是人,都生活在地球上,这句“不在同一个世界”岂非自欺欺人?修道之人出世入世都是历练,在哪儿都一样,怎么能把俗世贬损到这种地步?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俗世和圣地吧?人心都是差不多的,都会自私自利,胆小怯懦,冷漠无情,谁又比谁更高贵呢?

经历了这么多事,长生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动摇。见到的阴暗面越多,反省地越深刻,他对梵伽罗的认同感反而越高。他明知道这样做是对师门的亵渎和背叛,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他亲眼见证过,所以他有这份认知力。

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阎部长指着龙隐寺略显破旧的大门说道:“你们庙里的香火不太鼎盛吧?”

常净大师笑地满足:“小门小庙,衣食不丰,香火不济,却实实在在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阎部长喟叹道:“你们不受人间香火,但人间有难你们却能毅然决然慷慨相助,各位大师的境界我非常佩服!”他眼珠子一转,语气带上了鄙夷:“不像某些香火鼎盛的道观,常年受人供奉,富得流油,却半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没事的时候高高在上端着架子,有事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常净大师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一笑。

长生、长真、林念慈、林念恩却个个面红耳赤,羞愧欲死。他们也没想到玄门会把责任撇得这么干净,更没想到天水派举全宗之力竟都收拾不好这个烂摊子。如今他们面子里子全都没了,这会儿说什么都是错的,就连天水宫似乎也成了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长生心忧如焚,总想为宗门挽回一些什么,但无奈知非道长完全不把俗世之人放在眼里,更不在乎他们的观感和态度,他也只能急得干瞪眼——

半小时后,两架直升机飞离了龙隐寺,停在一处广场前。

阎部长拿出一份名单说道:“我们按照被禁锢时间的长短来安排救人的顺序,最早被禁锢的人先救,这样没问题吧?”

常净大师颔首答应,然后率领僧众坐在空地上为无辜被害的民众念渡亡经,而天水派的九名弟子则负责画阵。这九人实力都很弱,仅仅只是画一个阵法都要很长时间,而且错漏百出,浪费了很多符纸和朱砂。

长生看得直吸气,感觉自己早晚会原地爆炸。

林念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面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苍老。马游每杀死一个人,她脸上就会增添一条皱纹,这样的反噬简直毫无道理。她与马游既无血缘又无私交,他的罪孽为什么会算在她头上?

当常净大师闭眼思考这个问题,并且默默等待天水派的阵法成形时,梵伽罗和宋睿正对马游这个人进行深入的剖析。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他们拿放大镜在看。

最早被困在电梯里,且唯一侥幸存活的那名女业主在警方的召唤下赶来录口供。听说在外面疯狂杀人的那只鬼就是曾经与她在电梯里有过短暂交流的那个陌生人,她顿时吓得瑟瑟发抖。

“您别害怕,这位是我们警方聘请的大师,有他在,马游靠近不了您。”廖芳指着梵伽罗柔声说道。

把自己整个埋在沙发里的女业主定了定神才开始述说那天的情况:“也是我躲懒,想省那几步路,明明看见了警示牌还走进电梯里去。我买的房子在十一楼,但电梯卡在五楼和六楼之间就不动了,我马上按了紧急对讲机,那边却很久没回音。我又试着用手机拨打警示牌上的电话号码,也没人接。”

女业主的嗓音开始沙哑:“我立马给我老公打电话,但电梯里信号很差,明明接通了却听不见声音,再拨过去,信号就彻底没了。而且更倒霉的是,我的手机也快没电了,我一遍一遍给我老公打电话,折腾了十几分钟手机就自动关机了。这下,我的希望全落到了那个紧急对讲机上。”

女业主抱紧自己,语含痛苦:“我拼命按对讲机,又对着门缝大喊大叫,却都没有人回应。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却又仿佛过得很快很快,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电梯里待了多久。电梯门我掰不开,通风口我够不着,无路可逃的感觉简直让我崩溃。”

“我一边哭一边喊救命,整个人又累又饿又渴。”女业主的眼里
沁出了泪水,停顿了很久才颤声道:“当我最绝望的时候,紧急对讲机里竟然传来了一道声音,他问我.干嘛总是按警铃。”

女业主红着眼眶,悲愤异常地说道:“从他这句话里,我立刻分析出,他其实一直听得见我在按警铃,他只是懒得理会我而已。我脑子清醒了一刻,这才意识到电梯里有监控!回应我的这个人除了能听见警铃声,或许还能看见我在电梯里的挣扎。”

“我当时气疯了,”说到这一段,女业主的眼里冒出两团怒火,却有在下一秒被更为庞大的恐惧浇熄,“我对着收音孔破口大骂,骂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边没有声音了,那个人竟然把电话挂断了。他不再理会我的求救,却还在默默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我抬头看向监控摄像头,猛然之间竟觉得它变成了一只鬼眼,正死死盯着我。”

女业主捂住脸开始低声哭泣,廖芳连忙拍抚她的脊背,希望她能好过一些。她的丈夫将她搂住,柔声安慰。

哭了好一会儿,女业主才闷声道:“我怂了,再次摁了对讲机,准备向他道个歉。但那边一直没有再接通,我只能跪在监控器下给他作揖磕头,用夸张的口型说着求饶的话。我的服软似乎起了作用,当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摁对讲机时,那边接通了。我当时差点高兴疯了,说了一大堆好话,又许诺会重金酬谢,价码一直加到五千块。我以为这下他应该会赶来救我,毕竟我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再怎么没素质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困死在电梯里。”

女业主抬起头,似哭似笑地说道:“但是我低估了人心的可怕,一条人命在某些人眼里真的一钱不值。电话的确接通了,但他就是不说话,只静静地听我在这边唱独角戏。我哭也好,求也好,撒泼也好,威胁也好,他都没回应,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把电话挂断了,于是把耳朵贴近收音孔去听。你们猜我听见了什么?”

女业主的手臂瞬间爬满了鸡皮疙瘩,面容也因为恐惧而扭曲:“我听见了他的喘息,非常非常粗重,非常非常兴奋。我吓呆了,整个人往后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见我摔倒,他的喘息声又加重了,喉咙里还发出一种嚯嚯的破音,好像一瞬间达到了某种高.潮。你们能够想象被那种声音包围的感觉吗?”

女业主无意识地抠挠着自己的手臂,颤声道:“那感觉就像你的皮肤下爬满了蛇,冰冷、粘腻、恶心,却又无法摆脱。我吓得尖叫,他就在那头喘气,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他一直在监视我,也一直在听我的声音,我的魂都快吓飞了。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叫了多久,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吧,反正后来我支撑不住了,眼皮子变得很沉,像是快要晕倒了。”

女业主紧紧握住拳头,咬牙道:“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你是不是快死了?”

说到这里,女业主通红的眼眶几乎能渗出血来:“当时我心里又涌现了一丝希望。我想我都快死了,他总该救我了吧?他不可能冷血到这个地步。于是我抬头看向对讲机,断断续续地说道:是的,我快死了,求你赶紧救我出去。”

女业主指了指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珠,嗓音里的仇恨浓得骇人:“我死死盯着对讲机,死死盯着,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坏到这种程度的人。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笑了一声,然后挂断了电话。我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笑声。那种笑非常愉悦,非常轻快,好像遇见了一件极其值得高兴的事。他竟然把一条人命的消失当成了乐趣!”

女业主开始剧烈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带着哭腔说道:“我接连一个多月都能梦见他的喘息和笑声,然后尖叫着从梦里醒过来。他根本不是人,是鬼!是世界上最恶最恶的鬼!你们说街上那些人全都是他杀的,我真的一点都不意外。警察当时也调查过,只说电话串线了,根本找不到那头的人,但是我知道,那个恶鬼就是那群保安里的一个,电话根本就没有串线!”

说到这里,女业主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抱住自己痛哭起来。

梵伽罗用温和的磁场将她包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脊背,柔声道:“没事了,你先好好睡一觉吧。等你再次醒过来,这些噩梦都将离你远去。”

已经接连几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的女业主竟然在他的拍抚下沉沉睡了过去,前后不过十几秒。她的丈夫愕然地看着梵伽罗,随即马上道谢,又吞吞吐吐地提出一个要求,说是想在警察局住一夜,打地铺也行。马游留给他们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重了。

庄禛见女业主睡得直打鼾,一时间也不好把人撵走,只得拿来两床被子让他们将就一晚。

离开会客室后,梵伽罗和宋睿又走进办公室,查看案情的最新进展。

小李点开一个个网页进行说明:“马游还在杀人,死者名单目前还没统计出来,但数目绝不少于一百。被他禁锢的人全是年轻漂亮的女性,少说也有三四十个,这还是报了警的,没报警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其中一个女性叫杜莎莎,是个网红,直播的时候被抓走,二十万网民在线观看了全过程,舆论根本压不住。事情越闹越大,全京市都在戒严,搞得像打仗。超市里的物资遭到了哄抢,店铺被打砸,所有人都待在家里不敢出门,这景象堪比世界末日。”

小李打开马游的社交网页,愤恨道:“你看他的最新微博。”

梵伽罗和宋睿弯腰一看,却见马游置顶了一行文字——准备好迎接你们的神灵了吗?只有臣服者可以不死。

“不臣服的人是不是全都该死?他这是准备灭世?”宋睿语气冰冷:“臣服的人即便活着,也会比死还难受,因为马游不会把他们当人看。”

梵伽罗摇头不语。

小李拖出一个长长的页面说道:“我还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马游好像是杜莎莎的粉丝,前后给她打赏了十几万。他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四千,这十几万可能是他的全部积蓄。你们说他会不会对杜莎莎特别重视,然后亲自跑去禁锢杜莎莎的空间看她?”

孟仲眼睛一亮,立刻说道:“我们可以埋伏在杜莎莎失踪的地方!万一他回来了呢!”

宋睿摇头道:“他不会去看杜莎莎。”

“为什么?把自己所有工资都花在杜莎莎身上,马游对杜莎莎应该是真爱,肯定会去看她的。梵老师,你去那边绝对能堵到他。”小李兴奋地说道。

宋睿依然摇头:“马游已经脱胎换骨了,他的人格以获得空间之力为分界点,渐渐产生了分裂。过去的他是凡人,会自卑,会热烈地追捧一个所谓的女神。但现在的他是神灵,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又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凡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玩具,一个杜莎莎根本没有价值,因为他能找到无数个比杜莎莎更美更精致的玩具。更甚者,他还会加倍地凌虐杜莎莎,以此与过去的自己决裂。他不会去的。”

宋博士的分析从来就没出过错,小李的情绪瞬间跌落谷底,不由哀嚎:“照你这么说,我们难道一辈子都抓不住他吗?”

梵伽罗长久地盯着马游的微博,沉吟道:“我知道该怎么抓住他。他不现身,我们谁都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但是我们可以让他主动站出来。”

“怎么让他主动出现?”孟仲立刻追问。

梵伽罗看向宋博士,缓缓问道:“能让神灵从神坛上主动走下来的存在是什么?”

宋睿垂眸一想,不禁了然:“是另一个神灵。”

梵伽罗颔首道:“没错,能让神灵严阵以待的只有另一个神灵。而我就是那个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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