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告诉我,哪里做不得准?想要攻下西昭城的不是我?逼迫靳烈出征的不是我?软禁靳家老夫人为质的不是我?」男人的脸上还是那派看不出悲喜的淡定姿态,只是眼中投射出的目光却异常锐利地直射进桑陌眼中,仿佛要穿透他看清当年的一切真相。
「给你出主意的人是我。」迎着他的视线,桑陌一字一字慢慢说道,灰色的眼瞳中倒映出男人讶异的面孔。
平生所作恶行罄竹难书,唯有这一件是真正出自无心,却酿成弥天大错:「不过一句气话,却要了两条人命,三百年凄苦。」
隆庆五年,历经五年清肃严整,朝野上下俱是晋王门下,遍地晋王亲随。吏政严苛,连私下密谈都不敢说一句晋王的不是,道一声对晋王府的憎恶。九州大地,你晋王则昀一手遮天。
「只是经过这五年的厮磨,你我之间也早已不复当年。」堆积如山的古旧卷轴里,多少云烟往事说得绘声绘色,但是终不及他的亲身所历。桑陌徐徐地翻着方才空华所看的那本书册,「我不是则昕,你却总是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
五年,不过拳头大小的一颗心,被那一遍又一遍的「为什么你不是他」满满填满,我狠心剜去,你又坚持不懈地刻上。是,我不是则昕,善良、仁慈,会拒绝你的则昕。我是桑陌,我残毒、冷酷、恶贯满盈。我以我的残酷恶毒来成就你的天下,你却回过头来用则昕的善良仁慈来衡量我。或许当年在冷宫之时,我确实也有那么一副菩萨心肠,可是那是多久之前?已经茫然仿佛是前世了,还能追得回来吗?楚则昀,你太天真。
「你开始厌恶我做的那些事,渐渐地,连听都不想听我说起。你想要我像则昕,我偏不。」那段时间,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刺激你,向你描述过去审讯逼供的情形、给你看那些溅满血沫的招供状子、向你展示收买官员的礼物……每每从你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厌恶,心中就莫名地升起一阵快意。你生气、愤怒,不顾场合地把我压倒在地上肆意凌辱,然后用则昕的仁慈善良来斥责我的邪恶。相同的场景一再上演,循环往复如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若说过去你我曾有一星半点的情分,此时,只剩下彼此折磨。
对于靳家就是因为一句气话。
「你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则昕面前,可他从来没领过情。」手中的书册翻到了最后,如历史上所有忠肝义胆的忠君之师一样,靳家也逃不开由盛而衰的结局,「偏巧那时传说,西疆有前所未见的异宝,得了它的人,连天下都不屑再要。你知道了,又想去夺来献给则昕。可惜这一次,朝中并非人人都听你的。」
无故远征,先不说是否占理,兵马粮草就是一笔大开支。更何况,众将领谁也不愿担负起这无来由的骂名。
「不都说,靳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吗?靳家一出,天下无人能及。靳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把靳老夫人请来府上住两天,待得大军凯旋时,再由靳将军来接回去,如何?」当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彼时,见你烦闷,我便欢欣,得意忘形中想火上浇油,就说出这么段话来。
果然,你从未有过那般铁青的脸色,眼中恨不能射出两把利刃戳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叫我畅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却听朝堂上那红衣内侍琅琅宣诏:骁骑将军靳烈,赐正二品镇西大将军职……即刻出征西疆!
那一字一字似晴天霹雳在耳边声声炸开,震得宿醉的脑中「嗡嗡」作响。谁料,下朝后,还未近得门前,就见府门外车马如龙。你昂首立于人群中央含笑看我走近,推着我,执着我的臂膀去掀开那厚重的绿昵轿帘。里头端坐的正是一身诰命打扮的靳家老夫人,一双清明眼下,我的膝头软得再也站不住。
「你从来不把我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偏偏只有这一次……分明是要给我个教训。」桑陌坐在椅上,把那本《靳家演义》放在膝头,用力抚平上头的折痕,「你真狠。」
空华隔着烛光看他,他却一心一意垂头看着那枯黄的书页:「好在靳老夫人对我很好。」一半面孔隐在了黑暗里。
这个半生征战沙场的女子有着坚强的天性,累累军功为她带来一袭金灿灿的诰命礼服,也带走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所剩唯一的幼子靳烈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总是坐在窗前,一边望着那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院门,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她的儿子,希望他成才,如他的父辈祖辈那样名震沙场光耀靳家门楣;希望他平安归来,乖乖顺顺地讨一房贤良妻,生下群白胖儿孙好延续靳家香火;希望他能在早春时便归来,那时,正是靳府花园中紫玉兰的花期,她想在花下喝他亲手熬的芝麻糊……
她总是那么安详地说着,反反覆覆,无休无止,叫一边的听客因牵连无辜而无地自容,这便是你给我的大不敬的惩罚。她见了,还是那么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桑大人,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
一瞬间,恍惚面前坐着的是早已模糊了面容的亲生母亲。
「战事很顺利,不久就接到了攻下西昭城的捷报,不愧是靳家。」桑陌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苍白的脸整个都露在烛光之下,空华却在此时转开了视线,不想见他的表情,「大军凯旋时,带回的只有靳烈的长枪。」
百战百胜的将军中了对方的毒箭,伤势沉重。他却不顾己身安危,星夜兼程拼命想要赶回京城接母亲回府。途中,车马颠簸,伤口一再撕裂,久不愈合,兼之体虚染病,最终毒发而亡。
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将军,尚不及见到京城的城门,尚不及见上老母一面告一句「儿子不孝」,便埋骨他乡。只因你楚则昀一念之差,只因我桑陌一言之失。
刚强自若的女子状似平淡地接受了事实,却在他转身时,拔下头上的金簪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先是丈夫,然后是长子、次子、幼子,她已经历了太多伤痛,再多的天性刚强也无法支撑她独自面对往后。
那时,也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靳府中的紫玉兰一夜开遍。
「其他的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连你和南风都不认得。」一年又一年,牵挂着儿子的老妇总是在下雪的夜晚敲开晋王府的大门,她不记得时间的流逝、朝代的变更,连当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谁是谁非对她并不重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儿子出征时许下的要来接她回家的诺言,只是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这场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总是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却从未打开。三百年一过,一切山盟海誓灰飞烟灭,纵有再多的坚持与执着也随之烟消云散,实在是不甘心,「靳烈从未来过。我在人间找过,却找不到他,鬼众中也没有他的消息。」
「可叹的是,靳家一倒,楚氏离亡国也就近了。」桑陌把书册放回到空华手边,神色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注定。」
「你答应她,一定会让她见到靳烈?」依照他的性格,必定曾对靳家老夫人许下过重诺来作弥补。空华见他走,急急追问,「你到底许了她什么?」
消失在门外的艳鬼始终没有回答。
雪接连下了四天,温适多雨的南方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半未眠时,枕边「劈劈啪啪」俱是树丫被折断的脆响。气质阴寒的艳鬼也受不住这百年难遇的酷寒,卷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于是屋外的细小动静都被扩大了无数倍,一一涌进耳朵里,夜鸦破空振翅的声音、喃喃的男人低语声、甚至是那间忙碌的屋子里的烛火「毕剥」的燃烧声……努力闭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还是未得一刻休眠。那个搅扰他安睡的人却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靳老夫人面前:「来问老夫人安。」
他说,他从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义,絮絮说起当年靳家军诸般事迹。俱是演义小说中的段子,夸张渲染,半真半假。偏被空华说得一本正经,弯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画脚,言辞真切,仿佛一字一句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始终面露忧色的老妇终于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变的窗外转到他身上,听着他的叙述,脸色先是恍惚,而后,绽出了一抹笑:「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总有人不会忘。」空华俯下身低低凑到她耳边,神色恭谨地为她将当年细细描述,「昨天天桥下的茶馆里还在说着靳烈将军攻下西昭城的事……」
半跪在地,空华仰起头来,殷殷说道:「我对老夫人之心不下于桑大人,无论他应了您什么,我也能办到。就把他答应了您的事交给我如何?倘若办得有一丝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许的是什么,都由我来担。」
原来归根结底他还是不肯放弃。靳老夫人转过脸来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头转过了身。
身后,有人问:「他答应我的事只在于我和他之间,你来横插一杠,算是什么?」
那人说:「因为我跟他说过,不想让他再作贱自己。」
其他的话就都再也听不见了,脑中隐隐胀痛,只觉得身体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得随时都能绊倒。纵使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那么一张脸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见惯了伤心愤怒和阴寒彻骨的冷笑,从未在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情深义重,无怨无悔得让一副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
此后,空华便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晋王府上空的夜鸦在一夜间消失无迹,艳鬼却还是没有睡着,他强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门外的动静,直到烛火烧尽却依旧清醒得让人无端心烦。三百年光阴如水不留丝毫痕迹,唯这短短三天漫长蹉跎仿佛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他告诉我,会带我儿来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捣着药杵将核桃研磨成一碗细粉:「他应下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呵呵……」她漫声轻笑,视线绕着桑陌失神的脸打转,「可我不明白,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桑陌把核桃粉掺进芝麻里,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雪快停了,这怕是我最后一次伺候您。」
「雪停之前他一定会回来。」老妇不肯将话题绕开,眯起眼睛安详地看着他,「所以你不用挂心。」
桑陌敛下眼说:「老夫人您说笑。」
她接过递来的芝麻糊沉吟许久,道:「了却了我这一桩,你还有多少事要牵挂?」
「三件。」
「然后呢?」
「……」风骤起,飞雪乍乱,桑陌未及回答,回首望见茫茫白雪中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群鸦环绕,风走雪舞,他面沉如水,衣袂飘摇。想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桑陌微仰起头,正对上男人深不见底的墨瞳。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人来承担。」他将手中的长匣置于老妇面前,视线却片刻不离桑陌,「我不知道你许了她什么,可我不想再见你受苦。」
喉头酸涩,张嘴欲言却挤不出半个字,桑陌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毙在他这一双深渊般的眼睛里。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站起来,不断摇头,「靳家家传的长枪。」
她几次想要将东西取出,却双手颤抖得几番捧起又掉落:「烈儿……我的儿……」脸上一片湿润,她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已无法再说出更多。
「其实他也一直在等你。」空华把枪头交到靳老夫人手中。随着泪水的滴落,只见被锈迹层层裹住的枪头上竟循着泪滴的痕迹绽出道道裂痕。指腹过处,铁锈片片剥落,内里的枪尖依旧银亮如雪,仿佛三百年来仍旧有人日日将它擦拭,锋芒锐利不可抵挡。
「他……在里面?」老妇睁大双眼看向空华,急切而又不敢相信。
空华引着她的手在枪上抚过:「母子连心,靳将军是否在里面,您再清楚不过。」
泪水如决堤之水不断涌出,她身躯颤抖得愈加激烈,除了将儿子的名字一唤再唤,其他再无力开口,只将嘴角不断向上牵动:「烈儿……」
伤心处,指下不禁用力,锋利的枪刃立刻在手指上划出一个口子。滴滴血珠滚落,却不晕开,竟齐齐向枪中渗去。须臾,几丝青烟自枪尖缕缕升起,先团做一个大团又挣动出几个小团,形态几经变换,依稀展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老妇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人影,脸上悲喜交加,堪堪就要晕厥。粗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及至被甲衣裹住的全身,人影越显清晰,是个白衣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领,左脸上淡淡一道疤痕却难掩堂堂的相貌和一身威武气概。
「母亲,一别经年,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他双膝跪地,俯首便要磕头,却被老妇急急揽在怀中,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枪里?」退到一边的桑陌垂眼看着这一幕,不擅在人前坦露心绪的艳鬼又用脂粉来遮盖自己的表情。
空华站在他身旁,转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当年靳将军客死异乡,本该就此魂归冥府,而后投胎转世。只是他执意要见母亲一面,便借寄在家传长枪中,被一路送回京城。只是没想到靳老夫人闻听噩耗便追随他而去,两人就此错过。」
不想,一错就是三百年。年迈的母亲在大雪中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等待,他寄身枪中,不知日夜交错,不觉光阴流逝,一片黑暗中每每念及老母,何尝不是忧心如焚,饱受煎熬?人间至情莫过于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只是爱愈深,心愈乱,再回首,彼此惊觉擦肩之恨。
「我查过冥府中所有关于靳烈的记载,知晓他没有转世,便应当尚在人间。凡是鬼魅,总会有个与自己纠葛甚深的栖身之所,就如同张太医借宿于药柜,你和你居住的水天一色。」言谈至此,空华有意看了他一眼,见桑陌冷着脸无动于衷,只得继续道,「靳家衰落之后,长枪几经易主,想来后来上头锈迹斑斑,也无人识得是靳家之物,便渐渐失了踪迹。我也是近日才得到的消息。不过这终是个猜测,所以没找到东西前,便没有知会你。」
自从那一晚欢好,将所有真实心绪展露在人前的艳鬼见到空华总有几分别扭。空华嘴上不说,暗地里悄悄地猜,猜着猜着,无端端偷偷觉得有几分欢喜。
雪势渐小,风声渐住。抱头痛哭的母子终于止住了悲声,靳烈扶着母亲站起,向二人告辞。
「桑大人,当年你遭众臣责骂,靳烈也是其中之一。及至今日,靳烈亦不愿与你同列。」他收起在母亲面前的感伤,站到桑陌面前朗声道。
桑陌撇嘴回了个笑,半阖上眼睛想要装作不在意,却听这高大的男人又道:「只是你待我母亲如生母,三百年来,家母多承你照应。这一点,靳烈必定要谢你。」
他突然屈膝在地,冲桑陌「砰砰」磕下三个响头,桑陌始料未及,忙后退半步,却还是慢了一拍,便这么猝不及防地受了,只得回道:「我待她如生母,是因为她待我如亲子。」
口气虽生硬,脸上终是有了些异样。
「当年你曾说,要一直陪我直到我儿来此接我,我孤单,你亦孤单。若我儿一年不来,你便孤身一年,一世不来,便寂寞一世,无妻可伴,无子可依,无父母怜悯,无兄弟相帮,世世漂泊,一人终老。其实何苦呢?」慈眉善目的老妇将他强作的伪装一一看在眼里,抬手来将他散落鬓边的发放入耳后,「旁人因你家破人亡,你自己亦是无家可归,你的诺,当年便已应验。苦苦陪我支撑三百年,足够了。往后,终有人能将你好好对待,该放手还是放手吧,忘记未尝不是解脱,归根结底,执着才是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