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有所发现

“皇后呢?”

方明珏左右看了眼,吩咐道:“收拾干净了。”

天渐渐暖了,萧乾便不爱软塌,反倒常席地而坐,方明珏补上一句,便生怕留下了碎瓷,让萧大将军屁股开花。

小德子这么久御前侍奉,俨然是个长了眼色的好公公了,但此刻他却恨不得自己这眼色倒退回几个月前,做个无忧无虑的二愣子。

然而这并不可能,于是德公公便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皇后娘娘……回冷宫了。”

方明珏往殿内走的脚步一顿,视线在柜子与床头扫了一圈。当看到床上只有孤零零一床被子,唯一的那只枕头不知所踪时,方明珏终于确认小德子并没有那个胆子欺君罔上。

萧乾确实又卷了铺盖,回娘家了。

小德子支支吾吾又道:“娘娘说……他吃醋了。”

方明珏心里咯噔一下。他听出了这话里的戏谑意思,但还是摸不着这人命脉。真情假意,往往还就藏在玩笑之间。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自己换了常服,去御书房批阅奏折。

近日来杨晋的人手顶了上去,虽说个个不顶用,但还算得上各司其职,未曾让南越眨眼便乱了套,所以方明珏的案头,奏折便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大堆。

方明珏直到夜色降临,才处理完大半公事,他揉了揉眉心,摸到一本军务折子。

字迹宛若瘸了腿的蜘蛛爬的,还通篇废话,驴唇不对马嘴。南越将领的学识真的是极其令人糟心。

这样的折子若是皇后看了,想必不是破口大骂,便是阴搓搓地朱笔一点,一个“阅”字写得仿若画了个大王八,任谁看了都得气个仰倒。

方明珏这般想着,一回神,竟是自己握着笔,画了个荒唐至极的小乌龟。

那小乌龟还瞪着两只红彤彤的小眼睛,似是不满控诉。

方明珏盯着看了会儿,扔下奏折,起身往外走。

小德子一看这架势,心里一时还有点打鼓。虽说皇上皇后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出,但总觉着今时不同往日,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他不敢懈怠,忙匆匆跟上。

从颂阳殿到冷宫这段路,盖因小皇帝实在是常来常往,萧大将军生怕人黑灯瞎火不看路出了闪失,便十分心机地把这一路的宫灯都命人修好了。

往日黑漆漆一条宫道,如今却灯火如龙,一路蜿蜒。

方明珏很快到了冷宫。

冷宫清寂,四下无人,连霖铃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陛下,此时正是用膳的时辰,娘娘说不准去了御膳房。”小德子忙道。

方明珏摆摆手,向后绕去,见一间小屋子亮着烛火,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窗前,似乎正坐着,盯着桌面。

小德子闭嘴,还没来得及挽救一下自己的言论,便见方明珏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却不敲门,反而走到窗前,对着那窗上的人影踌躇了会儿,低低唤了声:“萧乾。”

春夜风大,小德子只听了个模糊的音,便全都被风吹散了。他觑着方明珏神色,不敢上前,反倒退到了远处。自家主子小两口说个体己话,他要还没眼色地在那儿发光发热,哪还真是嫌命长了。

但方明珏此刻却没半点心思理会他。

方明珏注视着这人影,见他无动于衷,仍低着头,心里一松,却又一空。

他抬手按住窗台,冷宫年久失修的木框裂出毛刺,扎得他掌心刺痛,神智却越发清明,“朕……我对董姝,并无半点思恋。两年前接近她,也无非是为了父皇驾崩之事。”

人影依旧不动。

方明珏紧绷的声调却慢慢松了:“父皇驾崩之时,董将军任羽林卫统领,知晓诸多辛秘。两年前,未见董姝之前,我只是怀疑,并未有何证据。但我曾无意间听董姝谈及,她突然认祖归宗,并非偶然,而是因她身上有一桩大秘密,关系先皇……”

从未与人谈及这些,方明珏语气有些僵硬,手指缩紧,木刺扎进了掌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呼出一口白雾,“常裕禄若不死,总有卷土重来一日。你……莫要疑心我。”

若是萧乾真的在此,绝对是忍不住要一脚踹开窗,把难得坦诚一把的小皇帝抱进屋好好疼爱一番。然而,萧大将军此刻还驻守在董姝的房顶上。

于是,方明珏低了头,服了软,甚至吐露了心声,却只得一个不动如山的背影。

四面清冷,寒风穿廊而过。

方明珏打了个寒战,将下巴缩进披风的毛领里,按在窗台上的手掌松了,抬起来,垂落回袖子里。

他面色冷了,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却见屋内似乎进了阵风,一阵的灯火摇晃,那背挺得笔直的人影,啪嗒一声,倒了。

方明珏脸色陡然一沉,一把拉开了窗户。

窗子本就是虚掩着,轻轻一拉便开了。里面正对一张桌子,桌上一个小泥人傻呆呆倒着,旁边的烛台特意被挪到了远处的椅子上,远远投过来一片光。

一腔真情全给了个泥菩萨,方明珏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隔着窗探手取来那泥人,在手里捏了捏,硬梆梆的,还咧着嘴笑,跟那个臭不要脸的一个德行。

在泥人脑袋上狠狠打了两下,方明珏转身:“去凤仪宫。”

萧乾不在冷宫,也不在颂阳殿,这么晚也不会去演武场,那便只可能是到凤仪宫刺探敌情去了。

想到萧乾跟徐慕怀对坐下棋,掉了裤子的场景,方明珏的脑仁就一阵阵的疼。

萧大将军此时半点不知自己错过了小皇帝的真情流露,还百无聊赖地趴在屋顶,贴在瓦片上的耳朵都要被冻掉了,也只是听那位董小姐震天撼地的呼噜声。估摸着这位董小姐再打一个时辰,能把房顶的蟑螂都给震干净了。

总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萧乾还等着半夜去颂阳殿偷香窃玉,不可多费时间。

他皱着眉思索半晌,突然眼神一动,瞄见了隔壁徐公子那当窗赏花的清弱身影。

“妙计!”萧大将军一拍脑门,窜进了徐慕怀的房间。

徐慕怀正一边赏花,一边为心爱的宫女偷偷画像,却不想后窗一动,蹦出来个江洋大……“皇后?”徐慕怀心头一跳,直觉没好事,同时装作漫不经心,扯来一旁白纸盖上画作。

但萧大将军明察秋毫,岂是这么容易糊弄的?

萧乾一个凌波微步冲上来,直接伸手一抽,画像便到了手。他定睛一看,转身避开徐慕怀抢夺的手,将画一卷,塞进了怀里,瞪了眼徐慕怀。

沙场磨出来的气势瞪个小弱受自然不成问题,徐慕怀手一僵,默默缩了回去。

萧乾走过来拍拍徐慕怀的肩,和蔼道:“天冷了,多加件衣裳。你看你,都冻得发抖了。”

徐慕怀:“……”那分明是被你恶心的!

把柄在人手,何况这位还自居岳父,徐公子敢怒不敢言,皮笑肉不笑:“皇后娘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萧乾一笑:“据闻有人觊觎我家小孩,本宫便来看看是哪个小太监这般胆大包天。不管是不是太监,本宫都能让他变成太监。”

徐公子双腿一并,面色肃然:“但凭皇后吩咐。”

萧大将军下巴一抬:“去跟隔壁的狐狸精会会。”

徐慕怀一早便听说皇上的心上人住进了凤仪宫,现下听见萧乾的话,立时便明白了。他斗志昂扬,决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战,正要出门,房门却被萧乾伸手一压,“等等。换身打扮。”

半刻钟后,徐慕怀穿着一身水色掐腰的单薄衣衫,一张比寻常女子还要柔美几分的面容施了妆,碧玉簪挽着发,好一朵弱柳扶风的小白花,单从姿色上便碾压了隔壁顾影自怜的臭粪球。

萧乾藏身窗根,徐慕怀去敲门。

“谁啊?”董姝被吵醒。

萧乾十分“粗心”地未来得及给她配几个宫女,于是董小姐便只得亲自起床,擦了口水来给人开门。

“是我。”徐慕怀淡淡应了声。

董姝听出来是今晨搬入宫时,另一间偏殿那个小白脸的声音,本不欲理会,但又想到自己在宫中毫无根基,两眼一抹黑,不如打探一番,便整上一副喜笑颜开的温柔相,开了门。

一朵比她更加茁壮的白莲花出现在门外。

董姝一怔。

徐慕怀瞄了人一眼,突然一脚把董姝踹进了门里。

董小姐半点没有将门虎女的样子,一屁股坐地上,疼白了脸,“你竟敢踢我!”

徐慕怀进了屋,把门一关,笑眯眯道:“踢的就是你。”

董姝脸色一变,正要爬起来,却又被徐慕怀一脚踹倒,“你!”

“你什么你?”徐慕怀趾高气扬地抬着下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主意。陛下的心上人?呵呵,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张寒酸的老脸,你配么?陛下不喜皇后娘娘五大三粗,但若论美貌,你还比得上我吗?”

听墙角的萧乾:“……”一个男人跟个女人比容貌,还沾沾自喜?

萧大将军觉得他的宫女可能并不需要一个貌美如花的媳妇。

董姝向来自恃容貌,此时盯着徐慕怀的脸,恨不得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戳上两下,但她并非是个蠢得没边儿的,脸上狰狞神色一闪而过,便捂着脸,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草民初来乍到……不明不白进了宫……没半点名分,怎敢肖想……”美人梨花带雨,然而笔直的徐公子却偏生喜欢霖铃那样的糙汉,半点看不进眼里。

“少跟我来这套,”徐慕怀随手倒了碗茶,“你进宫若不是打的陛下的主意,又何苦冒着杖责二十的风险,来挑这事?你可糊弄不了我。”

董姝含泪道:“公子错怪草民了!草民……草民是对皇后娘娘一见倾心……”

“噗——!”徐慕怀一口茶全喷董姝脸上了。

他喷完了,见董姝一闪而过的阴狠神色,又想到这位女侠的狂言,心一横,抬手便摔了手里的茶碗,然后捏起片碎瓷,在脖颈上飞快地划了道,推开门便往外踉踉跄跄地跑,大喊道:“救命……救命!”

原本对老人欺负新人视而不见还等着看热闹的宫人们大惊失色,忙纷纷上前搀扶,又焦急地着人去请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没来,皇上先来了。

方明珏一进门便见乱作一团,见徐慕怀捂着脖颈,一片殷红,忙叫御医来。

屋内,董姝完全未反应过来,见徐慕怀冲了出去,想要追出去辩解,但见宫人们气势汹汹,心头一紧,便赶紧关了门落了闩,匆匆往里屋跑,跑到一半,却听外面山呼万岁,面上喜色刚一露,颈后便蓦地一疼。

萧乾一手拎起晕倒的董姝,把人往床上一扔,开始寻摸。

若是未曾与小皇帝认识,他或许对小皇帝心仪此人还能信上一二,但既是彼此倾心了解,萧乾再一见董姝这德行,便明白,当年之事,恐怕远非表面那般简单。而小皇帝将人带进宫,也绝非旧情难忘。

但人进来了,他若像个木桩似的没反应,恐怕立时便得露馅。

而他也好奇得很,这董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前两日还勾搭他,今日便又要入宫,女人都这么善变?而且,她身上又有什么东西,是小皇帝想要的?

萧乾将屋内翻了一遍,一无所获。

这在意料之中。毕竟董姝今日刚住下,心还没安定,又怎会把紧要的东西安排进来?但若要让他搜身……

萧乾呲了呲牙,觉着恶心得慌。

他听见屋外响起方明珏的声音,深知得速战速决,便在屋内绕了一圈,拎出痒痒挠。

拿着痒痒挠,离得远远的,萧乾像戳尸体似的,在董姝身上戳来戳去。

戳到腋下时,他的手一顿。

此处不似其它地方布料柔软,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厚了一层。

萧乾找了把剪刀,正要剪开董姝腋下的衣物,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快步而来,眨眼便到了门前。萧乾来不及跳窗,身形一猫,钻进了床底。

进来一双云纹锦靴,后跟着几名宫人。

“等会叫万太医来瞧瞧,”方明珏道,“等董姝醒了,送去甘泉宫。”

“是。”小德子应着去了。

方明珏看了董姝一眼,视线一转,却看见了旁边的痒痒挠。他往床边走了几步,俯身正要捡起,却忽然身形一顿。

但只是一顿。

方明珏手指一伸,捡起了痒痒挠,放到一旁,走出了门。

床底的萧乾松了口气,他也顾不上再找便跳窗离开,生怕等会宫人往来,露了行迹。一国之母当到这份儿上,也是很不容易了。

徐慕怀制造出的机会平白浪费,但萧乾心中仍确定了些事,便转头去了颂阳殿。

方明珏比萧乾先一步回来。

萧乾绕路先去了御膳房,端了热乎乎的两碗汤圆,进门给小皇帝盛了满满一大碗,塞人手里,“暖暖手。”

方明珏微透着点苍白的脸在热气后,熏得黑白分明的一双眼,迤逦出些微桃花色的红。

这红挠人心肝,微微一颤,水波流转地望向他:“你不气了?”

萧乾笑着捏他下巴,“你还盼着我气?”

“怎会。”方明珏眼睫垂下,细密纤长,沾着蒙蒙的水汽,他随口说了几句朝堂之事,便自然而然道,“听说安昌侯夫人大病初愈,便四处赴宴,言说幼子曾有一门婚约……”

萧乾伸长了勺子,从方明珏碗里偷来一个汤圆,又很没生意头脑地还回去两个,老神在在道:“干我何事?”

方明珏话到嘴边,寒风里尚且瑟瑟发抖的坦诚,却忽然在这暖人心脾的水汽里蒸发殆尽,又弯弯绕绕,口是心非地成了一句:“男子……哪有不想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若你……”

若你真同我在一处了,以后便绝了子嗣,没了妻妾,哪怕多看一个女子一眼,我都要嫉恨出一腔毒蝎心思。

你可想好了?

这话当真是矫情得厉害,难以启齿。像是平白矮了一头,上赶着去剖开一颗不明不白的心。方明珏自娘胎里出来,头一遭想说这么些恶心话,但一股异样的羞耻,却令他微微一顿。

恰是这微微一顿。

萧乾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颤,热汤缓缓倾出,流到他手上,烫红一片。但他却毫无所觉,只怔怔看着方明珏,见他垂目不敢看他,终是无声地苦笑了下,闭了闭眼。

旗开得胜,便已想到了子嗣皇位吗?纵是心悦,也要大局为重。

合该如此。

将满目狼狈收拾好,萧乾不顾烫,将一碗汤圆囫囵吃了,热烫滚到肺腑,全成了冷沉沉的冰疙瘩。

他淡淡开口:“陛下言之有理,南越的江山……岂能无人承继?男女之道,阴阳调和,才是正理。”

方明珏微启的唇一颤,猛地抬眼看他,深吸了口气,尽力平稳道:“你……真作如此想?!”

萧乾隔着热气辨不清他神色,但听他声音冰冷,心便也跟着冷了,但狠话要出口,却终究不忍:“陛下事成,废后也罢,如何都好,微臣总不会拦着。只是若是让微臣还当着皇后,看后宫佳丽三千,恐怕陛下就得日日见血溅三尺了。”

方明珏神色一动,突然放下碗扑到萧乾身上。

萧乾下意识伸手接住,还习惯成自然地将人一搂。

待到反应过来要松开,却见方明珏一仰头,咬住了萧乾的下巴,狠狠一下,还不容萧乾吃痛,便囫囵地吻了上来,软乎乎的舌头全然不似主人的清冷自持,蛮横地往萧乾嘴里钻。

等萧乾要去捉,那舌却又灵巧地避开了,湿漉漉地舔着萧大将军的嘴角。

小皇帝瓷白的脸近在咫尺,细密的眼睫布下弧长的阴影,微一抬,却泄出一丝迫人的冷光,死死盯着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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