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处理完伤口,和方明珏去大堂议事。
这帮隐藏在南越的暗部恨不得连皇宫里哪只老鼠几根毛都一清二楚,对于南越的皇帝方明珏自然是毫不陌生。
但他们都不是长舌头的人,眼见领头羊左蒙青都没给出什么眼色,便理所当然地跟随上司,将方明珏放到了与萧乾同等的地位。
方明珏由青阮及其它诸事猜测而来也罢,萧乾亲口承认也罢,对于大晋镇国将军的身份还模糊地停留在几个月前的兵临城下。
直到如今见到萧乾这些尚不知他身份的旧部,才终于对萧乾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有了一两分薄识。
人已不在,余威犹存。
“我们城中还有不到百人,外面可调遣的三百余人,”左蒙青道,“个个都是杀敌的好手,以一当十都不在话下。”
孙长逸从外赶了回来,坐下便摇头道:“我们人太少。城内布防各城门至少两百人,城防卫三千人,禁军两千人,羽林卫两千人,便是依消息来看,已不足这个数,但仍是差距太大,以卵击石。”
萧乾凝眉思索。
方明珏忽然开口:“我有两千人马,此时若无意外,应当在京郊。”
堂内之人都是神色一怔,面面相觑,显然吃了一惊。莫非这个废物皇帝并不是他们所查到的那般废物?在常裕禄和杨晋眼皮子底下养了整整两千人,这本事可绝非常人。
唯有孙长逸面色如常,他早已隐约察觉到了,“两千三百余人,仍是太少。”
萧乾在小皇帝开口时,便悄悄伸了手,捏了捏小皇帝的掌心。
“够了,”萧乾道,“酉时三刻,你带一百人袭击南城门,再一刻钟后,左蒙青带两百人袭击西城门。陛下的人便由我亲自带着,偷袭北城门。”
“声东击西固然好,”孙长逸仍锁眉不展,“但恐怕收效甚微。”
萧乾一挑眉,“啧,老实人。”
他轻叩桌面,补充道,“你与蒙青所带之人,全部穿戴晋军铠甲,之前的大晋军旗还留着吗?记得挂上。吓唬吓唬他们,等他们追出来了,你们就跑,不可恋战。城内那一百人也别闲着,你们想法子送进去消息,让他们都给老子喊两嗓子,就喊……‘大晋打来了’。”
孙长逸看着萧乾神色动作,心中一阵恍然。
“草!”左蒙青眼睛一瞪,拍大腿,“你小子真他娘的坏!”
此刻京城内人心惶惶,无论是还未真正成事把控一切的常太师,还是惶惑不安的老百姓,在这个节骨眼上最怕什么?无非便是自家着火,外人趁火打劫。别说来的还真是晋军,就算不是,只这么一个消息放出,都得乱上一阵。
更何况南越的军队已被大晋打怕了,真看见这么一波人气势汹汹而来,估摸着十个里得有八个先腿软。
大雨是最好的掩护,视线所及有限,城内难以确定他们究竟多少人,先行溃败逃亡是必然。
就算之后反应过来又能怎样?防线已经散了,而北城门,恐怕也已经破了。
至于为何选北城门,在萧乾知道那个被左蒙青俘虏的小美人名叫徐慕怀,且又听了徐慕怀那一番逃脱经过后,不禁想为资深戏精徐公子鼓掌,也十分期待徐公子与顾大人的重逢。
“肖兄弟,你可要见见那小美人?”左蒙青见他似有兴趣,也兴致勃勃地建议道,“他淋了雨,说完了便烧昏了过去,眼下也该醒了。你是没瞧见,那细皮嫩肉的,杏眼瓜子脸,屁股还大,一看就好生养……”
本来还有些酸不溜秋的方明珏:“……”合着这位大兄弟连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萧乾不欲与此等智障多费口舌,又吩咐下去几件事,便让人清点人数,各自领命行事去了。
回了房,孙长逸让左蒙青送了两套铠甲过来。
萧乾摸着泛着冷意的甲片,便觉一股热流从心口鼓噪而出,叫嚣着澎湃的战意。也是有许久,他未曾碰过战甲。
说来不过大半年,却已恍如隔世。萧乾穿衣披甲的动作仍娴熟,很快收拾停当,抬眼见方明珏还在反手扣着带子,便凑过去一手搂人,一手为他整理。
方明珏低声道:“你伤势未愈,冒雨入城太危险。”
“明知不能阻止我,还说这些,”萧乾低头,唇贴着方明珏的耳侧,低笑道,“是心疼我,故意讨我喜欢?乖,等回了宫,微臣让陛下尝尝‘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趣儿……”
方明珏耳根子连带着脖颈,霎时全被熏染成了片片红霞。
他镇定自若地一屁股拱开萧大流氓,整好盔甲,转头见萧乾将佩剑挂到腰间,按剑出鞘,似在拭锋估量。
窗子敞着,乌云掩着稀薄的天光缓缓泻下,并着微凉雨色,盖满萧乾的身影。
寒芒映眼,割裂出一道锋锐俊美的眉目。
铠甲加身,衬得这人身姿挺拔,煞气凛然。仿佛一刹那时光倒转,他又看见了那位披着暮光,领着千军万马迈入凌霄殿的火威将军。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人重披战甲,却是为了他。
方明珏有片刻失神。
却被萧乾骤然逼近的脸唤回神智。
萧乾扬眉调笑:“好看?”
嘴不贱不舒服的萧大将军说完便去亲小皇帝的脸,本没想得到什么回应,却不料小皇帝由他亲了,然后微仰起脸来,埋首他的脖颈,轻声道:“……好看,朕的将军。”
萧乾圈着小皇帝腰的手臂一紧,甜蜜又痛苦地捏着小皇帝后颈把人揪出来,狠狠亲了口。
是夜,大雨滂沱,万事俱妥。
萧乾与方明珏带十几人,先动身前往京郊,与方明珏的私兵会合。孙长逸与左蒙青随后点人,潜行前往南城门与西城门,只留几十人驻守原地。城内也已接到消息,静等酉时。
四面城门守卫的城防卫历经两天,已是疲惫不堪,更有不少人淋雨着了风寒。眼看京内已然慢慢平静下来,连带着病痛折磨,不由放松了些。
夜色降临,守卫换班,新一批人刚迷迷糊糊上去,刚咳嗽两声,便见远处似乎有些躁动的黑影,奔袭而来。面面相觑,眯着眼看了半晌,昏涨的头脑也没辨出个所以然。
直到马蹄声临近,震颤大地,破雨裂地,守卫脑子才嗡然一清,大喊起来:“敌袭!敌袭!”
这喊声还未落地,城外人马便近了。
晋军盔甲独有的刺目鲜红灼烫人眼,一面猩红大旗迎着风雨狂舞飞扬,上书一个潦草霸气的“晋”。马蹄奔踏,骑士夜行,这一眼看去,还未来得及分辨人多人少,守卫们就先吓破了胆。
“晋、晋军!”
“大晋打来了!大晋打来了——!”
“快跑!是大晋!是大晋!”
不知何处传来凄厉喊叫,城墙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城防卫本就不如真正的军队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再加上大晋军队令人胆寒的威名和曾经的阴影,不消多说,便一个个恨不得抱头鼠窜,跑个没影儿。
“临阵逃亡者,格杀勿论!”镇守的副统领纵马上前,“都给老子回来!守住城门!”
一片混乱之中,倒还有坚守之辈。而此时一打眼看去,城外竟然只有不到两百人,再远处,连半个鬼影儿都没有。这时南越这边也明白过味儿来了,合着这是出空城计啊。
“放箭!”
副统领反击城外,正在思量着是否要开城门主动出击,一转头,便见西城门竟然点起了烽火,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神色大变,“声东击西!”
眼见城外的人马在放箭后便掉头就跑,副统领看着这边一盘散沙七零八落的城防卫气得牙痒痒,留下一半人驻守,忙带着其余人去驰援西城门。
区区小计,就能耍得两城门乱作一团。
已近北城门的方明珏远远见到了燃起的烽火,不知是该感叹萧乾不愧是军事奇才,摸人心摸的恰到好处,还是该叹息南越军风如此,腐朽不堪,竟被一个子虚乌有吓破了胆。
西城门混乱,城内禁军自然也去驰援,萧乾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一拉信号弹,长剑出鞘,“杀——!”
两千余人骑步皆有,跟随在后,覆压向前,直逼城门。
信号弹骤然升空炸裂,临近的北城门守卫都被吓了一跳,唯有顾战戚不逼光芒,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抄起家伙,翻身上马,跑向了城门。
“有敌人!”
兵临城下,喊杀声震天。
雨势太大,一时真无法辨认敌人多少,但目光所及俱是黑压压的人头,绝对是比这镇守城门的仨瓜俩枣多。
城防卫们先怂了,但这些人并未穿晋军服饰,尽管怂,却并未令他们退缩。箭雨很快铺天盖地扑下,如张大网将城下人笼罩。更多的城防卫涌上城头,放箭推石,阻人攻城。
但他们没想到,萧乾本来就不打算强攻。他没等这波攻势落下,便领着人快马加鞭冲向城门,仿佛一马蹄子能把厚重的城门给踹开似的。
城头上的城防卫们嘲笑的表情还没露出来,便见这队人马竟然鱼贯而入,全进了城。
守卫全去了城头,疏于防守的城门被顾战戚抽了门闩打开,就差铺块红毯欢迎回家了。
萧乾纵马而入,身侧紧跟着方明珏,顾战戚翻身上马,紧随其后,其余的人马自动留下两百人接管城门。
“陛下!娘娘!”顾战戚喊道。
萧乾回头道:“喊点有用的!”
顾大人心念电转,一路纵马过街,放声大吼:“太师逆贼,皇上回来了!太师逆贼,皇上回来了!”
萧乾:“……”真不知道这究竟是哪边的卧底。
当然,顾大人的喊声绝非是通风报信,并且有了意料之中的效果。夜色之中千家万户熄灭的灯火亮起来,吵闹的声音传来,有百姓顶着雨跑出来,当街观看。
千人纵马踏水而过,为首的不是皇帝与皇后,还能是谁?
护国寺丧钟都响了,太师传遗诏言陛下已然驾崩,新帝登基,但此刻皇上仍在,平平安安,莫非是大半夜见鬼了?还是真如刚才那声大吼所说,太师谋逆犯上?
民心已动,也无人敢拦。
禁军和城防卫闻声赶来时,萧乾和方明珏已带人长驱直入,杀到了宫门,与羽林卫交锋了。
这些游兵散勇,显然不是打了鸡血的萧大将军一合之敌,更何况他如今绝非和方明珏单枪匹马,而是领着两千多人来的,而方明珏这些私兵显然比这些皇城老爷兵训练得好,杀敌勇猛,不多时便破开了宫门,奔入皇宫。
其他四方闻讯,慌乱之下入宫驰援太师。
宫内一片混乱。
在城门失火,喊声四起时,方泽颢便被惊醒,扒开窗缝见到雨中潮湿的狼烟扬起,心中一喜,只是仍不敢轻举妄动,躺回床上。果不其然,片刻后殿内便进来人,见他仍睡得死沉,逡巡了会儿,才再次离去。
只是门外响起锁链声,咔嚓一声,竟是落了锁。
方泽颢立时翻身而起,快速蹬上靴子,轻手轻脚打开窗户,虽说五短的身材,但萧大将军教出来的身手自然不赖,一跃便出了窗子,贴着墙根快走几步,绕过墙角。
几乎同时,白皮灯笼转过廊下,提着灯笼的小太监又拎着锁链,把窗子锁了。
风雨飘摇,灯火昏暗,方泽颢没留下脚印,小太监也未曾怀疑,便步履匆匆去了。
方泽颢小脸上紧张之色终于去了一二。他缩了缩身子,伸手在怀里摸到了一把钥匙,便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流淌的雨水,小心地朝着御花园跑去。
御花园有皇宫密道,有钥匙的除了方明珏,便只剩下方泽颢,俱是皇室血脉。
方泽颢对宫内也不熟悉,要想出去,除了大门,他唯有知道这条密道,死马当成活马医,他进了御花园,寻摸到了假山,掏出钥匙正要打开,却忽然被一只自黑暗里伸出的手抓住了胳膊。
“谁?!”方泽颢惊恐之下,低喊了声。
这只手立刻捂住他的嘴,将他拽到了假山后,方泽颢瞪大了眼睛,抬头一看,竟是跟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大力宫女。
霖铃此刻颇为狼狈。
身上带了伤,脸上脏污不堪,只有一双眼锐气逼人,熠熠生辉。
霖铃低声道:“殿下,密道走不通。常裕禄知道此处,已派人在密道内守株待兔,你去了是自投罗网。从冷宫鞠夏阁的偏门走,兴许有机会。”
她将一根银簪子塞进方泽颢手里,“奴婢还有皇后交代之事未曾完成,无法保护殿下,这簪子殿下拿着自保,诸事小心。”
说完,她便将方泽颢推进假山的阴影里,一瘸一拐地离去了。
方泽颢怔愣片刻,把簪子笼进袖子,转身便走,只是还未跑出御花园,便被发觉不对,带人来堵的常太师抓个正着。
常太师老态龙钟,气力却极大,一把攥住方泽颢细弱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
布满皱纹的老脸没了平日惺惺作态的和蔼,在风雨如晦之间阴郁狰狞,他拖着几要窒息挣扎的方泽颢,阴沉地笑:“陛下,这么晚了,您想去哪儿啊?哦,想必您还不知道,您的好叔叔打进来了,要杀了老夫改天换日。”
方泽颢拼命踢打着,脸色涨红。
常太师把他提到眼前,冷笑:“想杀老夫?呵,他若是舍得这唯一的侄子,不怕他方家江山无人继承……那便来杀!殿下想必还不知道……”
方泽颢不挣扎了,死死盯着常太师。
常太师松开他,方泽颢摔在水里,被架起来,听见常太师凉丝丝慢悠悠接道:“……你的好叔父自小体弱多病,老夫便给他配了一副药,免了他后世子孙之苦。”
方泽颢猛地抬起头,雨水泼洒在他的脸上,他强作镇定的小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怒,“你对皇叔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