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被打断了一条腿,送到牢房里。
押他进来的狱卒捆好了锁链,将他往破草堆上一扔,便拍拍手,锁门出去了。
萧乾扶着墙往边上蹭了蹭,一摸屁股底下的干草,哪有半点干意,湿得都能挤出水来。地面也潮湿得厉害,虫蛇贴着墙角发出悉悉索索的微弱声响。
萧乾拽了把干草,便见一只黑不溜秋的老鼠噌地窜了出去。
他将旁边七零八落的破床板掰扯出两块木板,在腿上比划了比划,却又作罢。杨晋可没这么好心放过他,一会儿定要来试探一番,正了骨怕又要被打折了。
萧乾靠着墙壁,单薄的春衫透着刺骨的湿寒。
他伸手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摸到一片单薄粗糙的细竹简。也不拿出来,就挪了挪,贴着心口按着,便觉着身上像是有了点暖意,恍恍惚惚地,像头回春宵时,小皇帝落在他心口的吻。
不多时狱卒来了,倒猪食似的将碗饭扣到门里。
萧乾离多远都闻到了那股从潮湿阴寒里拔尖出来的馊味。但他还是慢腾腾往前挪,端详那饭菜。
“看什么看!”
狱卒伸腿踢了一脚,正把饭踢散,饭粒洒到萧乾面前,他啐道:“还当自己是达官贵人啊,进了这儿的,老子都明摆着告诉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放聪明点,还能少吃点苦头。”
他话说到一半,环顾四周的牢房,显然是将这一句警告广而告之了。
萧乾闻言却眸色一暗。狱卒只以为自己是达官显贵,并不认得自己,杨晋竟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思及此,萧乾心里已然明白,杨晋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他留在这儿了。
狱卒瞟了萧乾一眼,没当回事,继续去送饭。
萧乾此刻披头散发,一路被折腾得狼狈不堪,直接用手抄起馊饭捧着,挪回了没半点光亮的墙角。
如今天尚不热,扒掉外面一层馊掉的米饭菜叶,里面还剩点好的。萧乾闻了闻,没闻出那般辣鼻子的味道,便随口塞进了嘴里。
在安昌侯府吃的饭菜都在来大牢的路上被踢吐了,萧乾在战场上树皮都吃过,这么点饭完全没有讲究得必要。而且,他笃定今夜之后,恐怕除了毒酒,杨晋再不会给他任何饭食了。
杨晋比萧乾想象中来得更快。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牢房外时,萧乾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微不可察地松了下来。杨晋来了,也就意味着方明珏暂时无虞。
这处大牢的各个牢房都很逼仄,杨晋进来走了两步,便到了萧乾跟前。
他抬脚看了看,将沾到鞋上的饭粒碾掉,视线从地上刮过,在萧乾身边的馊饭上顿了下,落到萧乾脏污的脸上。
“放着锦衣玉食不享受,如今剩饭剩汤,却也不知珍惜。”
杨晋背着手,身覆轻甲,面白无须,缓声说话时很有一股子儒将风姿。
只是萧乾当年看见他的第一眼,便从这虚伪的皮囊看见了里面的脏心烂肺,没给过他一个好眼色。如今他再摆出这番姿态,萧乾只当看耍猴戏的,还蛮有趣。
“珍惜啊,”萧乾漫不经心开口,“我珍惜着,舍不得吃,这不都留给将军了嘛。”
杨晋脸色一僵,冷声道:“巧言令色!”
萧乾撩着眼皮看他。
明明是一副臭要饭的的姿态,却硬生生被他一个轻蔑的眼神拉得仿佛高高在上的老佛爷。
杨晋虚伪的皮终于扯不住了,他一脚踩在萧乾的断腿上,只听一声骨骼咔嚓声,萧乾咬牙,两颊的肌肉紧绷,额上瞬间滚下汗来。
“就是这样的眼神……”杨晋死死盯着萧乾,“跟那个莽夫一模一样!听说你们流着一个‘萧’字的血?还真像……可惜,他死了,你也得死!”
杨晋的脚收回去,萧乾的那条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血水洇湿裤子。
杨晋压了压情绪,冷笑道:“你还挺能忍。你这条腿两天之内若不医治,就是废了。也是,命都快没了,又何必怜惜一条腿?不过……”
他的声音一顿,似乎在强迫自己缓和下来,“如若你能让本将军看出点价值,那自然另当别论。”
萧乾呵地一声,从嗓子眼挤出一丝沙哑的笑:“杨老狗,你说这话时,要是能收敛着点眼里的杀意,我说不准还能勉为其难地随便信信。论做戏,你可半点不如常裕禄,怪不得早早夹着尾巴跑了。”
杨晋道:“你倒是有点小聪明。可惜不堪大用。”
说到这,杨晋便又有些恼恨,阴厉的视线恨不能在萧乾身上剐下一层皮来,“若非你是个蠢蛋,在安昌侯府只长了个吃的脑袋,本将军此刻便是坐在龙椅之上,万人朝拜,哪来的功夫跟你废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乾缓过来了,筋骨舒展,一副地痞无赖相,仰着头斜睨杨晋:“宴席,不吃饭,拉屎啊。”
杨晋恨不得把出了之前那馊主意的幕僚拽出来揍一顿。
按近日情报之中所言,肖棋不但不是个傻的,恐怕还是个装傻的。不但有点胆识计谋,武功还练出来了点,已经完美地满足了一个可利用物品的条件。
杨晋确实不能直接动方明珏,他并不像常太师一般忌惮百姓,毕竟兵权在手。但他怕朱昆。
方明珏必须死,但要死得名正言顺,死得毫无蹊跷,最好,是被他自己的百姓逼死。于是杨晋的心腹幕僚心生一歹计,决定将安昌侯府满门这个屎盆子扣到方明珏头上。
这是最快的法子。
其它不论冤假错案,前朝秘闻,杨晋都无甚收获,若真要搜刮煽动,恐要多费一番功夫。杨晋等不及了,可不容易常裕禄死了,方明珏露马脚了,他生怕夜长梦多。
而这个屎盆子若要想扣上,自然需要皇帝平乱的亲密伙伴安昌侯府出身的皇后肖棋配合。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之前面对胡夫人都愿意面子上过得去,演演戏做做样的肖棋突然变了副脸。进门开吃,吃完就要走,赖在人堆里不动。杨晋的手下急得团团转,根本逮不到萧乾独处,放迷烟疯药的机会。
被寄托了厚望的胡夫人和安昌侯全被武力压制,连虚与委蛇的话都没从牙缝里蹦出来,根本没能将萧乾骗到无人处。
不能下烟雾疯药,也便没了机会诱导萧乾发疯后大喊皇帝让他杀的之类惹人怀疑的话,眼看时机将过,杨晋手下当机立断,将吹烟的疯药下在了汤里,完全不顾喝下去和闻进去的差别。
一步错,步步错。
安昌侯府大门打开时,气得不止萧乾,杨晋也气炸了。
无法,只得顺势而为,再等机会。只是这愤怒,总要有人来承受。而且杨晋怀疑,这一步之差,总有些被人算计的痕迹。
“我看你是疯了。”萧乾听完,呵呵一笑,“杨晋,你莫不是以为真的大权在握,皇帝之位近在咫尺,所以什么都敢往外说了。朱昆知道吗?”
杨晋阴沉一笑:“便是知道又如何?大晋那帮将领,老的老,少的少,萧乾死了,可再没一个能打的了。不过是仗着兵强马壮,若真殊死一搏,真当本将军怕了吗?”
萧乾呵呵笑,不说话。
杨晋说了太多,口干舌燥。心中计划失败的怒火也算是宣泄了些,再看萧乾,便像是看个死人。
“废后肖棋被关进大理寺北监候审,”杨晋突然道,“而你,只能做一条无名的臭虫,死在阴沟里。”
萧乾沉默。
这在他意料之中。从路上专走僻静小路,几度换车,还肆意折辱他,打断他的腿,萧乾便知晓,杨晋定然给他找了个替身。
三司会审,只要稍微拖延上些许时日,就无人怀疑,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恐怕杨晋龙椅都坐热乎了。
“没想到吗?”杨晋讥讽道,“你替方明珏背了此事,他却一点情义不讲,直接将你废了。效忠这么个白眼狼,你可真是好眼光。”
萧乾没搭理他,一颗提着的心反而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小皇帝想必是回过味来了。这么一想,又开始担忧心疼。无人可信,四面楚歌,他又不在他身边,反而让他担惊受怕。萧乾只恨自己百密一疏,忘了杨晋这条狗,落到如此地步,只能被动。
杨晋撒够了气,见萧乾低头沉默,以为他懊悔,便又得意了,按剑转身,冷冷一笑:“多给你一日活头,明日子时,本将军给皇后一个面子,亲自来送你。”
锁链哗啦作响,牢门复又关闭。
仿佛他来这一遭,只是为了奚落羞辱一番萧乾。但实质上呢,这番试探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萧乾静了会儿,伸手自己腿上轻捏了几下,手指从腿下抽出几块细细的小木板。
若不是他留了一手,恐怕这样的伤势,就算将来能医好,他也得不良于行。之前被他们下手,他也刻意避开了紧要处,这样的伤将来或许有点瘸,但总好过站不起来。
萧乾随手摸到一颗石子,腕上用力,砸死了墙角一条蜿蜒过来的小蛇,然后靠着墙,闭上了眼。
他眼下只能期望,先前那些布置未曾白费。
而此时遥远的大晋,萧乾的布置非常诡异地发挥了一点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