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奉天朝哲宗年间,天子昏聩,朝纲散乱,社稷不振。
祈宁三年二月,迦南王乱,起兵于燧。挥师北上,直指京畿。八月,长沙王出兵勤王。後,诸侯纷纷驰援。天下大乱之局由此而起。
祈宁四年腊月,迦南王兵败,自尽于上汜。月末,天子薨,九州尽哀。
新帝年幼,太後性弱,任由宗室做大,诸侯混战。天下狼烟四起,血流成河。
静宗宁佑三年,鲁靖王秦兰望于下皖大胜沂川王,晖州六城尽数易主。加之明州九城,曜州七城,营州五城,坐拥半壁江山。
七月,钦天监报,东南有彗星日。又五日,琅琊王秦兰溪兵临烟山城下。一日间,连破烟、焌、焠三城。将东南三州二十城尽揽怀间。天下大哗,云是帝星现世。
至宁佑五年,中土十五州满目疮痍。天下之势由诸侯混战转为鲁靖王与琅琊王两家争霸之战。
第一章
曲江城是营州境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地处偏僻,远离京师。虽几度易主,但皆因城池僻小无关大局而免受屠城毁掠之灾。
茶馆中,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茶歇脚,谈天说地:
「现在的光景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前两年还能瞧见别处的商人赶着车马来城里贩货。这都到六月了,却连外头的过路人都来得少了。」
「可不是吗?到处都在打仗,谁还有胆子往外面跑?若是不小心被拉去做了壮丁,那就连命都没了。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
「待在城里也不见得好。哼哼,从开春到现在,咱这儿丢的孩子还少吗?少说也有五六个了。还有去年丢的那些……唉,这人活在乱世,就是遭罪呀。」
「别说了,没听说吗?连鲁靖王的孙子都不见了。那样的人家都保不住,何况咱们?」
「这事我也听说了。你说,这到底是真是假?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招惹鲁靖王……」
「谁知道呢……」
喝茶的人们歎息一阵,把话题扯开了。
角落中,一个面容俊俏的青年皱起眉头,对身旁的高大男子道:「赫连,你听,这儿也有人家丢孩子。」
「嗯。」身形魁梧的男子同样面有疑色,点头道,「自我们到了营州地界,这样的传闻确实不少。」
「长亭,你看呢?」俊俏青年听罢,转头又向方桌另一边问道。
那是一个道士装束的男子,年岁尚轻,看似与身旁两位相仿,只是神色冷峻,眉宇间正气沛然:「这城有古怪。」
「哦?」俊俏青年闻言挑眉。
他身边唤作「赫连」的男子立即伸手抓住了佩在腰间的长刀,目光锐利如鹰。
道者依旧沉静,眼中不见半点波澜:「远观此城,鬼气森然。逋一入城,妖气尽散。」
「天机子在这里?」赫连沉声道。
俊俏青年的脸色顿时凝重不少。
道者眸光不动,话语间不带一点起伏:「或许。」
这俊俏青年正是传闻中的应世帝星——琅琊王秦兰溪。他身旁手握长刀的魁梧男子则是琅琊军中大将赫连锋。那场一日间连夺三城的大捷正是其手笔。而神色超脱的道者则是终南派掌教金云子座下嫡传弟子傅长亭。
茶馆里的人们聊得火热朝天,谁也不曾注意角落里的这三人。秦兰溪又听了一会儿,见再无收获,起身道:「走吧。」
数月前,琅琊军中有探子来报,鲁靖王秘密往曲江城内调派军队。曲江城名不见经传,一非战略要害,兵家必争之地;二非往来要道,水陆枢纽之处;三无丰饶物产,兴商务农之能。鲁靖王此举莫名,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再後来,陆续便有营州之地人口丢失之说。起初是正值壮年的男子外出不归。後来,深锁闺中的女子也莫名不见。如今,便是越来越多的孩童杳无音讯。
大战之年,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时局已叫人忐忑难安。连二连三的失踪之说,更为这萧条的末世笼上一层阴霾。
私下有传言,那些不见的人都被鲁靖王抓去了。帝星应世,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奔投明主,甘心归于琅琊王麾下。鲁靖王夺位之心已久,岂容秦兰溪一介小儿横生枝节。为登极位,他必摆邪阵,逆天命,毁帝星。
鲁靖王帐下有谋士,道号天机子,通鬼神,晓阴阳,术法高深。此人曾也是终南弟子。因心术不正,偷练邪法,为前任掌门所弃。被逐出终南後,他沉隐许久。再现人世时,已修道入魔,成为半人半鬼之身。诸王中盛传,天机子有役鬼之能,为鲁靖王暗中训练妖军。故而鲁靖王军方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之前,秦兰溪已派出数批人马前来曲江城中打探。谁知,一入城门便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踪影。曲江城之谜越显扑朔。急怒之下,秦兰溪执意亲身一探。不顾众人劝阻,带着赫连锋与傅长亭前来一窥究竟。
天下久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邪气盛而百鬼生。妖精鬼魅顺势兴风作浪,为祸人间。
傅长亭此次下山,正是奉掌教法旨,诛杀天机子以清理门户,降妖伏魔,驱邪匡正。
喧嚷了一天的客栈渐渐归于宁静。战火纷飞,出外游走的商旅寥寥无几,早早收了生意回到卧房休息。
店掌柜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儿子媳妇都不在了,带着一个年幼的孙子。
秦兰溪陪着老店主在楼下大堂里说了许久的话,看着在桌椅搬动见来回奔跑的无忧孩童,年轻的王侯止不住有些动容。
「他日若登临大宝,他必定会是一位有德仁君。」赫连锋看着他,对傅长亭说道。
面无表情的道者不置可否,双眼淡淡地向角落深处瞥了一眼。不但城中暗藏异动,这小小的客栈内似乎也不太平。
子夜,万籁俱静。地面上扬起一阵薄薄的白雾,轻柔缓慢,如同梁上肆意蠕动的蛇,自窗隙门缝里悄无声息地潜入。
「叮铃、叮铃、叮铃……」悬在门梁上的惊魂铃清脆地响了起来。
有人不请自来,是来自黄泉彼岸的不速之客。
傅长亭霍然睁眼起身:「大胆孽障,还不速速现身!」左手掌心翻转,蓝光荧荧,九天雷火赫然运于指间。
鬼雾,无边无际。片刻间充斥整个房间,白色的烟气在脚下弥漫游走,丝丝缕缕,妖冶飘忽。
「闻听紫阳真君下凡济世,降妖除魔。今日一见,果真风姿不凡。」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有人轻笑出声。圆润的嗓音忽近忽远,飘渺恍如隔了万水千山,真切又彷佛近在耳畔。
无声地,卧房的门扉缓缓打开。「叮铃!叮铃!叮铃!」惊魂铃振得响亮,古朴破旧的铃铛剧烈颤动,照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
客栈中的人们睡得死寂,似乎压根听不见。
道者凝然不动。掌中雷火熊熊跳跃,把一双冷厉的眼瞳映成一片冰蓝的色泽。
「孤魂野鬼,冒昧相请,实属情非得已,望请道长海涵。」这是一个同样做道士打扮的青年男子,雾霭茫茫,道袍飘飘,出尘之态俨然不似鬼魅,却仿若仙者。
「在下韩觇,见过道长。」薄雾後,他躬身作揖,语气斯文,「家中小妹久仰真君盛名,朝夕思慕,辗转反侧。而今,小妹出嫁在即。在下斗胆,特请道长于三日後子夜,往西城门外观礼,以慰小妹往昔一片痴恋之心。」
鬼气,阴阴冷冷的鬼气交相缠绕,在傅长亭身前结成苍白的烟幕。
「住口!人鬼殊途,魔道相侵,岂容你妄生事端!」道者眼中寒光大炽,周身霞光隐隐,天罡正气回旋萦绕,「大胆妖孽,既敢孤身来犯,那便休怪贫道手下无情。」
他劈掌挥去,雷鸣声起,电光四射,顷刻间便将满室鬼雾打得烟消云散。
「啊呀——」一声低呼,自称「韩觇」的鬼影身形急急後撤,转眼不见踪影。
风起虫鸣,沙沙的叶声再度盈满耳畔。前院传来老店主家小孙子被噩梦惊醒的哭声。
惊魂铃激越的铃声戛然而止,一动不动悬在门下,破旧而黯淡,彷佛月光投射在墙上的一道浅浅黑影。
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如那消散的雾气般未曾留下半点痕迹。傅长亭回到床边继续打坐。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
翌日一早,平易近日的王侯前来敲门:「道长昨夜睡得可好?」
已经习惯了傅长亭的寡言,秦兰溪对他的冷漠面容浑不在意,迳自说道:「这些天路途劳顿,果然是困乏了。昨晚竟睡得不知不觉,待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真是要不得,倘或行兵打仗,如此大意,是要被夜袭的。」
饮过赫连锋递来的茶,他又微笑感慨:「本王都不记得,上一回睡得这般安逸是什么时候了。赫连,你记得吗?」
赫连锋摇头道:「属下忘了。」
「我可记得。」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促狭一笑。
赫连锋古铜色的脸庞上写满困惑。秦兰溪却不再多言,抓起桌上的包子,去逗引店主家的小孙子:「豆子,昨晚又尿床了?」
「才没有。阿莫说,再尿床他就不和我玩了。」
「哈哈哈哈哈……是吗?那後院晾的是谁的裤子?」
望着他闲适的背影,赫连锋眉头紧锁:「有古怪?」
傅长亭口气呆板:「小小鬼魅,不足挂齿。」
赫连锋神色阴沉,看着他欲言又止。
木头脸的道士安静地喝着豆浆,再没有开口的意思。
一股不属于人世间的气息正游走在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既分辨不出它的来处,亦追寻不到它的去向。有时明明盘旋在鼻间,一阵风,或是一个转身,便又消散不见。
夜间,雾气四溢。
静坐修行的道者猛然拔身而起,不待鬼影现身,手中明晃晃的长剑直刺浓雾深处:「孽障,你还敢来!」
「在下韩觇,望请道长慈悲,移驾观礼,一偿小妹夙愿。」剑尖下是一张俊秀细致的脸。那鬼半低着头,只一双清亮的眼微微上抬,镇定地看着长剑另一头无心无情的道者,「观礼之後,在下愿以厚礼相赠,酬谢道长恩泽……」
「满嘴胡言!」傅长亭道心坚韧,厉声喝叱,再度翻掌向前,「此次定不饶你!」
「唉……」湛蓝雷火之下,鬼影怅然歎息,後掠而去,「明夜此时,在下再来打扰。」
傅长亭拔剑追去,长街之上,凉风习习,莫名而来的鬼雾与雾中的鬼魅转眼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