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言发给裴遇舟的地址是一处私宅,那房子不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反而是建在了B市的郊区地带。
裴遇舟本以为这是江婉言身为有钱人的独特品味,但等他和沈峥下了车后,他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戏园。
而这戏园周围也不见其他别墅,有的只是一片片被大雪覆盖的农田,还有稀稀落落的几栋低矮平房。
这装修精致的戏园子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夜色中,冷清而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这样一个萧条的地界,这富丽堂皇用色明艳的戏园不仅显得格格不入,还与外表相反地散发出一种颓败的味道。
裴遇舟的眉头跳了跳:他想他大概知道这是哪了。
没想到只是过了二十年,十二月一心要护着的那座戏园就变成了这幅光景。
沈峥握住裴遇舟放在身侧有些发凉的手:“想什么呢?走了。”
“没,就是有些晃神。”裴遇舟偏头对沈峥笑了笑,随后他上前推开了眼前那扇虚掩的大门。
可那看似崭新的大门却意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裴遇舟微微缩了缩手,不确定这扇门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倒下来拍在他和沈峥身上。
但所幸这戏园子虽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到底没有破败到不能动的地步,裴遇舟和沈峥在一片冷风中穿过雕花的回廊,最后到达了那设着戏台的内堂。
这房间有二层,位于最里侧的戏台周围零星地散落着几张红木方桌,身为东道主的江婉言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看似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杯子。
裴遇舟已经做好了听戏的准备,乍一见这样穿着正常的江婉言,他心里居然还有几分失望。
“来了?”江婉言对裴遇舟带沈峥一起来这件事毫不意外,她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一起喝杯茶吧。”
这房间内的温度并没有比外面高上多少,裴遇舟看着那袅袅而上的白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也不客气,拉着沈峥就坐到了江婉言对面。
握住微微发烫的茶杯,裴遇舟笑道:“大冬天在荒废的戏园子里喝茶,江小姐倒是好闲情。”
“我以为你对这里也应该很感兴趣才是,”江婉言抿了一口茶,语气里带着不惹人反感的亲近,“裴姨当年就很喜欢这里。”
她说话还是带着那种奇特的韵律,但在褪去了一切伪装的表象后,她剩下的便只有优雅。
令人赏心悦目的优雅。
可惜她对面的这两个人此刻都无心欣赏这份美,裴遇舟将茶杯一放:“裴姨?我怎么不知道我妈妈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小辈了。”
倒不是裴遇舟冲动,只是他对江婉言和江岳的印象绝对称不上多好,单是江岳是忆星高层这一点,裴遇舟就有理由讨厌这对父女。
再加上江婉言故弄玄虚地摆了这么一出,裴遇舟也懒得给对方好脸色。
正好也能试试对方的态度。
被裴遇舟呛了一句,江婉言也不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爸爸也是有苦衷的。”
她的目光移向了那座空旷的戏台:“一个人想养活这么大一个戏园子,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只是选择了更重要的那一方。”
“所以你、或者是你父亲现在约我来又是什么意思?”裴遇舟道,“因为人到中年突然冒出的愧疚之心吗?”
“我爸爸快死了,”江婉言直白道,她语气平淡,一双眸子也藏在了起伏飘升的白气后,“我只是想请你去见见他,亲口对他说一声原谅。”
“只要你能答应我,我就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还会帮你对付那个男人。”
裴遇舟一笑,他今天是看起来格外好欺负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找他谈条件。
沈峥一看到裴遇舟的笑容,就知道这个小祖宗八成又要刁难人了,果然,在下一秒他就听到了裴遇舟的声音。
“现在好像是江小姐你在求我吧?”裴遇舟拄着下巴没个正形儿道,“人我可以慢慢抓,只是不知道令尊还能不能等得起。”
“江小姐包庇姜珩给警方带来一堆麻烦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呢,配合警方将功抵过才是你现在应该做的。”
江婉言神色不变,她将目光移到沈峥身上:“那若是再加上沈警官父亲的死因呢?不知道这样的诚意能不能换来你的一句原谅?”
裴遇舟一愣,他倒是真的没想到江婉言手里还捏着这么一个筹码,但还没等他开口,沈峥便替他做出了回答:“别扯上我,我想要的会自己查。”
骗子,裴遇舟在心里默默道,你明明就想知道的不得了。
“还有,江小姐想要为父亲求得原谅,难道不应该把当年的来龙去脉都说个明白吗?”
沈峥表情自然,就像是完全不为江婉言开出的条件心动一般,而和他牵着手进来的裴遇舟也只顾着把玩自己手里温热的茶杯,似乎要把那素色的茶杯看出朵儿花似的。
气氛一时陷入了有些僵持的静默,面对着对面油盐不进的两个人,本身就处于下风的江婉言不得不妥协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裴遇舟说的没错,就算她能耗得起,可她的父亲却等不起了。
“不过我能说的也只有关于裴姨的部分,”就算再着急,江婉言也没有丢掉属于她的那份精明,“至于沈警官父亲的死因,只有在裴医生去见过我父亲后我才会说。”
听了这话,裴遇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沈峥却按住了他的手。
“可以,”裴遇舟不动声色地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他对着江婉言举了举杯,“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希望江小姐这个说书人不会让我失望。”
*
江婉言讲故事的水平并不算高超,但裴遇舟还是从她的叙述中窥见了当年的一部分真相。
江婉言叫裴母一声裴姨并不算奇怪,因为当年江岳和裴母的确是因戏结缘的一对好友,只是世事无常,电影拍完后没多久两人便分道扬镳,不再联络。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都是起于《江山梨园》。
出生于书香世家却投身演艺圈的大家闺秀遇上了投资电影的幕后老板,就如言情小说一般,两人很快便擦出了属于爱情的火花。
但现实并不是小说,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一见钟情也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当所有的缘分都是“人为”而非“天意”,这段爱情的果实自然也不会有多甜美。
裴母本来就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就算一开始因为陷入爱河而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儿,但当她一点点接触到爱人的公司并被安排进去实习后,她还是察觉出了这个看似正规的公司背后掩藏的肮脏。
裴母想抽身离开,但早已身在局中的她又岂是能说走就走的?
与极为熟悉自己的爱人争斗周旋到底有多难暂且不提,等裴母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准备远走高飞的时候,她却被她最好的朋友出卖了。
那个人就是江岳,那个光风霁月的十二月。
“《江山梨园》虽然大火,但真正分到我爸爸手里的钱并没有多少,”江婉言摸着手下的红木桌子道,“他有这么大一个戏园子要养活,那些钱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这就是他出卖朋友的理由?”裴遇舟冷笑道,就算江婉言没有详说,他也能想象到出逃却又被抓回去的母亲到底经历了什么。
毕竟,那些充斥在他童年中的消毒水的味道总不会是假的。
江婉言也无意为自己的父亲辩解,她只是叹了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
他父亲痴迷戏曲,但在那个飞速发展的年代,他却只能看着他所坚持的一切逐渐走向没落。
人们会为荧幕上的十二月痴迷不已,但却很少有人愿意走进戏园里听真正的十二月唱上一曲。
谁能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一步步迈向死亡呢?
最少江岳不能,所以他在金钱和友情中选择了前者,他以为这次“离家出走”只是情侣间的吵架,却不知道他的一个松口,到底将裴母推进了怎样的深渊。
等江岳了解到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而且扪心自问,就算他知道裴母会因此遭遇不幸,那个年轻的他做出的选择恐怕也不会改变。
一步错步步错,钱这种东西总是不够用的,于是江岳也变成了那个人麾下的一员。
只是,江老板的戏园子越做越大,十二月却再也开不了嗓了。
那个在江岳眼里无比重要的戏园,最后也只落得个关门蒙尘的结果。
“我爸爸受到的打击很大,”江婉言垂下眼睑,不唱戏的人不会懂那种绝望的感觉,但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可怜,于是她故作轻快道,“但万幸那时候他遇上了我妈妈。”
“是我妈妈将他从泥沼中拉了出来,但我妈妈却在生了我没多久后就去世了,”江婉言的声音顿了顿,“而我爸爸则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认为这都是他做错事招来的报应。”
“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在为组织办事,但从我妈妈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谋划着推翻组织的计划了。”
故事很感人,裴遇舟却不为所动:“但是他没有成功,而我妈妈也永远回不来了。”
如果江岳当年没有泄露他母亲的计划,也许他母亲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逝者已逝,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看着裴遇舟冷漠的侧脸,江婉言的心里有些急,但她爸爸又不让她说出江家这么多年来对裴遇舟的照顾,所以江婉言只得放软了语气哀求道,“我不求你真的原谅他,我只求你去见见他。”
“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沈峥感觉到了裴遇舟身体的僵硬,他又倒了一杯热茶塞进裴遇舟的手中:“按你的想法来就好。”
“我答应你,”裴遇舟神色依旧冷淡,但他的话却让江婉言的眼睛亮了亮,“一码归一码,过往的帐我们日后再算。”
“现在,我不想欠你们江家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