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上)·物是人非事事休(三)

三、

赫连御终究还是做了慕清商的徒弟。

那一日过后,慕清商跟赫连麒相处了几日,此子表现一如他所想,根骨不错,心思却重,难把心机用在正途上,看似落落大方,却尽是小家子气。

赫连绝看出了他兴致缺缺,倒也不急于施压,亲自接手了赫连麒的教养,请慕清商两月之后再回来看看。

慕清商不喜欢迷踪岭,如此自然不会久待,他离开赫连家的那一天,赫连御没有出现,他去小院里看了看,也没见到腊梅,便只好带着些遗憾走了。

可他没想到重逢来得这样快,也这样猝不及防。

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一路并不赶趟,只单人匹马悠闲自得,三天下来才到了一处边陲客栈,入夜时分正在客房歇脚,忽然有店小二来叩门,说楼下有个孩子来找他。

慕清商有些惊讶,下楼之后才看到赫连御灰头土脸地蜷在客栈门边,眼巴巴地望着楼梯方向,看见他的时候,好像满身灰尘都抖了抖。

赫连御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娘没了,她让我来找你。”

说完就倒了下来,慕清商一把捞住他,把了把脉才放下心来——太累,太饿,悲怒攻心。

短短几天的时间,发生了什么?

慕清商让小二烧了热水,再吩咐送了米粥小菜,亲自动手把小野狗一样的赫连御洗刷干净,等赫连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摘下了面具,正在吹凉一勺滚烫的米粥。

听到动静,他侧过头,轻声问道:“醒了?”

满室烛光似乎都被收在那张面容上,右眼角下的朱砂痣似有容华。

他还小,不知道什么是“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只知道慕清商好看,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然而这么好看的人,现在眼里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他。

他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结果让慕清商抓了出来,拿被子裹好身体,只露出个脑袋瓜,然后一勺一勺喂完了一碗米粥,这才问道:“你饿了好几天,发生什么事了?”

赫连御的手抠着被褥,半晌后却是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娘没了,她让我来找你,我就一路打听跟过来了……你收我做徒弟,我什么都听你的,别丢了我,好不好?”

慕清商不忍心去逼他,决定自己去打听,眼下不再追问,道:“好。”

短短一个字,赫连御的眼眶便红了,可他这一次没哭,只是身子在瑟瑟发抖。

他这副样子,慕清商反而更担心了些,一步也不敢离。等到赫连御终于再度睡过去,他才拿了些银钱给跑堂,吩咐他出门去打听些事情。

自然是什么也没打听到,腊梅母子在赫连家是最低贱的存在,少了这两个人,还不如少了两条狗引人注意。

他不知道,其实在他离开赫连家的那天,赫连御正在被打。

赫连钊挨了父亲一顿教训,本来就心中有气,再听说这位贵客竟然没看上自己大哥,便把一切都迁怒在赫连御身上,那天趁着大家去送行,他就把赫连御拎到了后山,打了个半死。

他这次学乖了,打人不打脸,用的也是巧劲,管叫人痛得死去活来,外表却瞧不出多少端倪。打完之后,就施施然下了山,准备把那小兔崽子留在山林喂狼,回头死无对证,谁也不会因为这么个小贱种来触他霉头。

好在腊梅很快就来了。

她看着赫连御被带走,不敢拦,哪怕心急如焚也迈不出腿,直到看见赫连钊下了山,才敢进山去找赫连御。

赫连御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连疼都喊不出生了,像个奄奄一息的猫儿,腊梅忍住眼泪把他背回来,掏出慕清商当日留下的药胡乱给他擦涂,却听见孩子嘴里喃喃念着“带我走”。

刹那间,她捂住嘴,泪如雨下。

赫连御醒来,就看见腊梅一动不动地坐在身边,像一些不怀好意的下人故意唬他时所讲鬼故事里的尸体,直到他小心伸手去摸了摸,被反手攥住,吓得一抖。

“御儿……”黑暗里看不清腊梅的表情,他只听见娘还带着哽咽的声音:“告诉娘,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位大人?你……是不是想跟他走?”

他犹豫了一会儿,蚊吶般“嗯”了一声。

腊梅问:“小少爷打你,疼不疼?”

“……疼。”

腊梅抽泣了一下,她忍住泪水,把一个小小的包袱塞到赫连御手里,把窗户打开,说:“那你走吧。”

赫连御一呆,就听腊梅絮絮叨叨地说:“娘给不了你什么,包袱里是两件衣服和今天没吃完的馒头,你拿着在路上吃……衣服里面有两吊钱,是我攒下来的,不多,省着用,千万别让人抢了。御儿,你……去找那位大人吧,他今早刚走,应该追得上,你要是找到他,就一定要紧紧抓住,别再放手了。”

“……娘跟我一起走吗?”

“娘老了,走不动了。”腊梅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道:“趁现在天黑了,从小路跑吧,娘……等你回来。”

赫连御犹豫了很久,最后被腊梅连推带搡地催走了。

他鼓着气跑了好远,可最后又神使鬼差地绕了回来,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夜,再回到赫连家附近时天已经蒙蒙亮。

他躲在后门旁的房檐下,正琢磨着怎么进,冷不丁后门大开,有两个仆人抬着一卷破席子出来了,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真他娘的晦气!这贱女人死就死了,还要给我们找麻烦!”

“也不知道哪里想不开,居然跳井了,她那龟儿子也没见着,不晓得是不是被鬼捉了!”

“别说了,怪吓人的,走走走,抬去荒坟扔了吧。”

“……”

赫连御呆若木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上去的,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人都走了,自己跪在荒坟累累的山岗,面前的破席子散开,露出里面湿漉漉的尸体。

昨晚还对他温声细语的娘,现在已经双目紧闭,嘴唇青紫。

他抓着娘的手,却暖不回性命。

赫连御伏在腊梅尸体上嚎啕大哭。

有些东西,哪怕抓在手里也转瞬即逝;有些人,哪怕近在咫尺也旋即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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