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很想听,”汁琮想了想,说,“你不需要休息几日么?”
“打铁要趁热,”姜恒说,“有些话,就怕搁忘了,王陛下若不嫌我啰嗦……”
“界圭,把太子叫来。”汁琮朝等在外头的界圭说,又朝曾嵘道:“传令,召集所有大臣上朝,移步琉华殿。他们要的‘说法’回来了。”
听到这话时,姜恒便知道,前些日子汁琮的弹压手段一定雷厉风行,借着他的信禀,处置了不少大臣。
“你且先去换身衣服。”汁琮和颜悦色,朝姜恒说。
“是。”姜恒答道。
“那就待会儿见了。”汁琮淡淡道。
正殿内,雍国朝廷三公九卿,文武官暨部下共计四十二员,按席次就座。
汁琮高据王案前,以武人姿态就座,两腿稍稍分开,那是非常无礼的动作,但汁琮素来目中无人,也从未有人敢劝诫他。
太子泷匆匆忙忙前来,入议席。
为一个人,在春分、秋分日之外的时间临时加设琉华殿议政,这是雍国议政之举最高的待遇,昔年管魏入雍时启动过一次,那年主持“问政”的,还是汁琮的父王。
琉华殿仿郢国朝阳学宫所建,如今每年春、秋两议,俱由太子主持,名号也成了“东宫议政”,意图找出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强大的办法。汁琮继位之后,大多只走个过场,缘因读书人掉书袋太严重,听得昏昏欲睡,没什么高见。
但今天他必须认真对待,为姜恒开一场议政,并试清楚他的深浅。这一路上,姜恒的所作所为,尽数证明了他是有本事的。
“姜恒回来了,”汁琮坐在王位上,说,“刚抵达国都,便水也不喝,饭也不食,要求孤王召开问政,今日便特地为他加开一场。”
太子泷坐在案几后,已得曾嵘打点。事实上姜恒游历的这些日子里,曾嵘得父亲密信,早在东宫之主面前,好好夸大了一番姜恒忧国忧民的高尚之举,听得太子泷将信将疑,毕竟姜恒来时只在落雁待了三天,正好看看他的本事。
“王儿?”汁琮说。
“姜卿为我大雍奔走劳碌,”太子泷说,“自当好好倾听。”
他是站在姜恒这一边的,有很多话,他想说很久了,奈何汁琮不听他的,缘因他是他的儿子,在父亲的眼里,儿子始终是个小孩。就像曾嵘常说的,哪怕家中夫妻二人,相处日久,其妻亦渐不认同他的意见,反而招致许多没来由的争吵。
外人所说的话,往往比最亲近之人要有用得多。念及此事,太子泷只觉既是无奈,又是悲哀。
但他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姜恒,只因他们虽少有通信,却极有默契,姜恒看似独自一人,用意却代表了整个东宫,朝汁琮发出了迟来的第一次挑衅。
就这勇气而言,太子泷仿佛觉得姜恒成为了自己,在做自己一直以来办不到的事。
朝臣不知几人喜,几人忧。周、卫二家之下的派系,已有提心吊胆之念,只不知姜恒带着多少证据,归朝之后,汁琮是否又会大开杀戒,车裂多少人。
“这就请罢。”汁琮非常客气,哪怕心底再厌烦,明面上他也始终尊敬读书人,毕竟他要当明君,人总是会死的,身后名不能不在乎。
琉华殿内,议论声渐起。
“请姜卿进来。”太子泷朗声道。
议论声渐停,姜恒走了进来。
比起一个时辰前回朝,姜恒换了件修身的黑袍,身材犹如玉树临风,却戴着一副叠了三重的面具,在琉华殿中站定。
议论声再起,汁琮大惑不解。
“王陛下安好,太子殿下安好。”姜恒先躬身朝汁琮、太子泷行礼,再向各朝臣抱拳。
太子泷努力地缓解气氛,笑道:“这是做什么?面具哪儿来的?”
“我是一个风戎人。”姜恒朗声道。
汁琮眉头拧了起来。
姜恒在琉华殿内走了几步,认真道:“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上千年。”
汁琮下手第一个位置,端坐着的管魏脸色严肃,敛去笑容,认真地注视姜恒。
“我们是塞外最勇猛的武士,是来去如风的猎人。”姜恒朝众人道,“我们与中原人曾是友非敌,不知何时,这仇恨开始,渐渐演变成了一场血战。”
“长城南北,蓦然开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人太多、太强大了,”姜恒说,“我们威胁到了南方。于是,雍侯朝晋帝说,‘我们不去打他们,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来打我们’。战争就这么开始了,晋帝派出雍侯,前来讨伐我们。”
“雍侯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姜恒在面具后认真道,“长城以北,一夜间全部沦陷,风戎人成为了雍人的奴隶。我们被征集入伍,开始为雍人打仗。”
一名朝臣说:“天下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说得对。”姜恒说,“我钦佩我们的对手,先下手为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如此。可这苦难,总得有个尽头罢!”
姜恒朝向汁琮:“我听闻中原人哪怕株连九族,亦唯有父、子、孙三代,如今已过一百一十九年了,一百一十九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解开这沉重的枷锁?”
“塞外的土地原是我们的土地,”姜恒又道,“如今已尽在大雍囊中,他们将我们的土地收走,再卖给我们,按照军功封赏,我们族中的男人,用性命来换取钱财,再用这钱财,从雍人手中,高价赎回我们的土地。他们贪污我们的军饷,放逐我们的妻儿,截断我们的商路。我们分散而居,村落与村落之间,却从未断过联系……”
就在此刻,耿曙已换了一袭白衣,随着武英公主前来,到得殿内一侧,汁琮身边,各自坐下。
侍从架上珠帘,其后人影前来,端坐,界圭则守在一旁。
姜太后也到了,王族开始旁听。
“……密探到处都是。”姜恒上前一步,低声道,“但我们没有放弃,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猎场要回来。我们不需要交头接耳,仇恨都在我们的心里,孩子从生下来就知道,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而战,没有什么雍国,也没有什么雍军,屈辱是暂时的,这无休无止的欺凌,终将结束。”
“号称所向披靡的雍军,”姜恒缓缓道,“有多少是风戎人流血所铸?风戎是一把利刃,剑指南方之时,总有伤及自己的一天……待雍军兵败如山倒,就是我们奋起反抗之时。”
殿内静默。
“那么,你想要什么?”汁琮冷冷道。
“我不知道。”姜恒旋即摘下第一副面具,现出底下第二副。
“王陛下安好,太子殿下安好,”姜恒在面具后,双眼现出笑意,“各位大人,你们好,我是一名林胡人。”
耿曙坦然看着姜恒,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
“我不明白,”姜恒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原本与雍人称兄道弟,一夜间,这一切就全变了?”
汁琮开始坐不住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拿他与汁琅作比较,他这一生所想、所言、所行,无一不是在设法超越他的兄长,那位被朝臣推崇备至的天下明君。
他不过是死得早,汁琮常常心想,圣人也是会犯错的,只因他先走了,没能活到犯错的时候,死人总比活人好,他的哥哥如今在太后、在妹妹、以及在朝野与雍国全境,已成了近乎完美的存在。
如何对待风戎人,在汁琅生前便有提议,须得逐步免除他们的军役,恢复塞北的国内通商。但汁琮需要人,他需要能拿着刀剑、上战场去拼杀的人,于是这个提议被无限期地搁置。
而姜恒所述的“一夜间”,正暗示了汁琅在位时,与汁琮继位后的天渊之别。
“因为你们不愿意交出东兰山的铁矿。”
这次,换成汁琮亲自回答了。
事实上当初强征林胡领地,朝臣是有一部分人反对的,赞同汁琮之举者也不少,最终他强行推动了这一切。不少人对汁琮之举颇有不满,风戎人还可说与中原素有嫌隙,可林胡人却曾是雍人最坚定的朋友,征讨林胡,从道义上实在说不过去。
“‘交出铁矿’,”姜恒加重了语气,说,“我本以为按规矩,是要拿钱来买的。”
陆冀冷冷道:“国将不国之际,待你坐拥万顷良田、千岭宝山,又有何用?”
“谁的国?”姜恒转头,说,“一百年前,我们曾是盟友,雍人许诺保护我们,让我们不必再训练战士,这话倒是说得不错,若当初我们不听信雍人所言,今日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们的妻儿犹如牲畜一般被拉走,我们的男人不能像风戎人一般为雍人打仗,于是充当劳役,或是赶尽杀绝。”
珠帘之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事情已经做了,”陆冀又道,“所以你如今想为林胡人翻案?”
“不,”姜恒马上道,“翻不了案,旧案也无从翻起。我不过是想,我们成了最好的例子,告诉在这土地上的所有人,你的妻儿会被强抢,你会失去你的土地,只因为你居住的地方,有雍国迫切需要的东西。而在这之前,所有的承诺,都成了一张废纸。该翻脸的时候,自然就翻脸。今天能杀我,明天自然也能杀你,时间问题则以,大争之世,为了活命,连亲人、家人都可舍弃,亲兄弟亦可反目,王道早已荡然无存,何提小小的林胡人呢?千年的传承,至此一朝殆尽,乃是必然。”
“所以你又想要什么?”汁琮的声音变得阴冷起来。
“我不知道。”姜恒摘下第二个面具,露出第三面。
“我是一名氐人。”姜恒正色道。
更严重的问题终于来了,卫卓这些日子不过是装病,如今已避无可避,轻轻咳了一声。
“我为大雍耕种,”姜恒说,“养活了全国将近六成的人。”
太子泷看着姜恒,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说道:“氐人原本无罪。”
刹那间,所有朝臣都震惊了,汁琮脸上现出怒火,深吸一口气。
儿子被姜恒摆布了?!但姜恒从来不与东宫私下通信,他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汁琮都心中有数。他竟敢在这等场合中,公开表态,支持姜恒?!
当初山泽于灏城作乱时,太子泷年岁尚小,还在学着处理政务,他确实有过恻隐之心,却拗不过卫家的利益,但他向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曾嵘马上会意,接过话头,与姜恒一唱一和:“不错,可你不该叛乱,叛乱当属死罪。”
“我叛乱了吗?”姜恒忽道,“我不明白,朝雍王开战,这叫叛乱不假,可我朝雍王开战了?”
这也是姜恒布置下最巧妙的一环,这话一出,马上把氐人所针对、所抗争的对象,从汁家王族转移到了公卿卫家身上。
“官府代表了王陛下,”姜恒毫不客气,说道,“可王陛下被蒙蔽了!有人强占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族人,陛下派来的官员,非但没有为我们主持公道,反而沆瀣一气。我们前往落雁,送信的族人却在路上被暗杀。等待了许多天,等来的却是王军的铁骑、闪亮的刀锋。只不知道,这些人的死,是否又会成为将军们的战绩?”
卫卓脸色黑了,却没有反驳。
“也对,”姜恒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上百年间,与雍人看似融为一体,雍人却从未将我们当作自己人,这就是氐人的宿命,无可更改。等待机会罢了,希望真的有机会。郑国派人来了,与我们接头,想帮助氐人推翻雍人,当然,我们没有答应,毕竟自家的事,不能求助于外敌。”
汁琮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这些话,从来没有任何朝臣敢朝他直言,今日姜恒竟是将所有的宿怨,毫不留情地掀了个底朝天,警告他,外族迟早有一天要谋逆,杀人是杀不完的,靠杀人带来的安稳,本质只是恐惧。别看现在他手握重兵,一旦他战败,国内便将掀起燎原之火,再不留情。
这次他连“你想要什么”都不问了,带着厌恶看姜恒。虽然他反复提醒自己,面前这年轻人的身份是雍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不过是站在风戎、林胡与氐三族的立场,前来让他警醒。他没有私心。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杀了他,或是割了他的舌头,仿佛处理掉开口说话的人,堵住他们的嘴,所有的弊病便将随之烟消云散。
这个时候,朝臣们都看着他,想知道面对姜恒这等不留情的痛骂,汁琮会如何应对。
议论声渐起。
汁琮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些疲惫,他正想说“孤王知道了”的时候,姜恒却摘下最后一副面具。
“我是一名雍人。”姜恒道。
刹那殿内再次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