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王宫中。
“教坊中,第三层楼的所有香,都被他们掺进了药物,”项余解释道,“他们自己有解药,香不入体,就是预防有敌人前来。”
姜恒摸过耿曙腹部,确认他震伤了脏腑,伤势须得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却于性命终究无碍,才放下心来。
耿曙咳了几声,点了点头,喝下姜恒所配的药物,但在项余面前,他表现得神色如常。
“还有一名同伙抓到了么?”耿曙说。
“逃了。”项余说,“与你对剑那人,乃是非常了得的高手。”
耿曙说:“不必抬举我了。”
耿曙纵横塞外,几乎未有一败,居然伤在这无名刺客掌下,实在是太憋屈了。
“你知道他是谁么?”项余眉毛一扬,说道。
“该不会是那个神秘客罢?”姜恒说。
项余解释道:“不是。但此人,当年曾经刺杀过你们雍国的先王汁琅,就连耿渊与界圭联手,也奈何不得他,被他就这么逃了。”
耿曙刹那间脸色一变。
“他刺杀过汁琅?”耿曙听到这消息时,几乎就瞬间明白到,刺客是谁派来的了!
“等等,”姜恒察觉到不妥,说,“他尝试杀汁琅,也即是说,他是雍国的仇人吗?”
“此事错综复杂,”项余说,“是从那‘小二’口中审问出来的,一时我也无法下定论,你俩若无事,可去监牢里看看他,再自行判断。”
姜恒说:“改天罢,我哥身上还带着伤。”
耿曙却道:“不碍事,走罢。”
姜恒要阻止,耿曙却十分坚持,姜恒劝不住,只得让他搭着自己肩膀,随项余前往郢国的监牢中。
“你的伤须得静养至少一个月。”姜恒朝耿曙低声说。
耿曙摆摆手,示意我无所谓,同时暗示项余还在,不希望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姜恒却知道他伤得很重,这一个月里,绝对不能再动手了。
项余走在前头,说:“你中了掌柜一招,居然没有死,也是奇迹。”
耿曙说:“他掌力确实可以,只不与剑招见长,是我讨了便宜,过个几天就恢复了。”
“你是怎么拷问出来的?”姜恒认识的刺客不多,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在刀口上过日子,不该说的,他们一句也不会说,连死都不怕的人,很难让他们说出多少秘密。
“我让人搜查了他们的房间,找到不少药物。”项余说,“此人想必擅长用毒,便把诸多药一样一样地,都试在了他的身上,发现有一种药,能让他脑子变得混乱,就像烈酒一般,问什么,便说什么,却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所以我说我不好判断。”
项余来到死牢前,地牢内,那小二已被折磨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两手的十根手指都被拧得扭曲折断,从手腕到脚踝,四肢被打上了近百枚钢钉。
姜恒:“……”
这一幕刹那间颠覆了姜恒对项余的所有印象,顿时让他觉得项余太残忍了。
耿曙却轻描淡写道:“没必要这样。”
“不这么做,”项余说,“死的就是我们了,他提前在朱雀宫的点心里下了药。幸亏你没有吃。”
项余吩咐人搬来坐椅,让耿曙坐着说话,恐怕他体力不支。耿曙却摆手,不需要。
“问罢,”项余站到一旁,示意姜恒随意,“我给他用了吊命的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过了今天可说不准。”
姜恒看着那鲜血淋漓、被钉在木墙上的小二,小二眼里满是仇恨,死死盯住了姜恒,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姜恒说。
“小二……”小二开口道。
“他们是一个奇特的组织,”项余说,“门内以代号彼此相称,不知真名。”
耿曙说:“你主人是谁?”
“鸣沙山,血月门。”小二答道。
“轰”一声,姜恒如遭雷击。
“轮台东?”姜恒难以置信道。
“你知道那地方?”耿曙诧异道。
姜恒刹那间背上满是冷汗,紧紧握着两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小二缓慢点头,发出呻吟声:“让我死了罢,让我死……”
姜恒腿上发软,退后半步,一阵天旋地转,耿曙马上起身,说:“恒儿?”
姜恒竭力摇头,定了定神,想起来郢地前,宋邹回报的话。
“我们的商人打听到一个消息,血月与雍王达成了一个协议……”
一旁项余朝两人解释道:“这个组织里,已知的人有纤夫、浣妇、小二、马夫、掌柜五人。你们已解决了四个,马夫逃了,以及昨夜,前来传话之人,多半也是其中一人。”
“你们有几人?”耿曙朝那小二问。
“十二人……”小二缓缓道,“求求你们,杀了我……”
项余所用的折磨手段已让他生出求死之心,身上的伤尚不是最恐怖的,最痛苦的还是伤口里的药粉。
小二那模样,让耿曙想起了当年他在浔东时,杀掉的那三名地痞。昭夫人让他在那三人身上划下伤口,倒满蜜糖,设若这么做了,那些人难耐折磨的表情、奄奄一息的神态,便与如今面前这犯人无异。
“不可能,不可能的……”姜恒自言自语道。
“你知道他们?”耿曙说,“恒儿?”
姜恒眼里带着恐惧,与耿曙对视,点了点头。
“我在……我……听过。”姜恒说,“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不会是他们。”
“别怕,恒儿,”耿曙说,“无论是谁,都……不要怕。”
耿曙说话时伤痛发作,却勉强忍着。
“眼下,他们的余党还有八个人,不算那个门主的话。”项余又说,“不达成目标,我想,他们是不会放弃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项余的声音犹如远在天边,姜恒已再听不见别的话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姜恒翻来覆去地想,这伙人竟然是汁琮派来的?汁琮没有要杀他的理由。
姜恒一时失魂落魄,耿曙却握住了他的手。
“恒儿。”耿曙认真地说。
姜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姜大人有眉目了?”项余又问。
姜恒看了眼耿曙,耿曙知道他有话要商量,但他仍
然有句话想问。
“当年是谁让掌柜去行刺汁琅?”耿曙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姜恒喃喃道。
“还有一个问题,”项余说,“现在尚未清楚,马夫如何能混进宫中,我怀疑有人接应。”
换作平日的姜恒,兴许很快就能发现端倪,但今天的他已混乱无比,无法再平静细想下去。
“那是你的事。”耿曙沉声道。
手下抬过来掌柜的尸体,项余拉开白布,让他们确认。
“这个掌柜也许知道。”项余又朝小二说,“掌柜在你们门里,排老几?”
“排……三。”小二奄奄一息道,“让我死了罢……”
项余朝耿曙示意,又说:“还有一名蒙面人,如果尚在江州的话,按你们的描述,身份应当在掌柜之上,也即是说,门主、蒙面者、掌柜,你一剑刺死了血月门中第三名的杀手。”
耿曙沉声道:“但其后还有八个人,轮台东地太远了,我不可能亲自到西域,杀他们的门主。”
“不错,尚不能掉以轻心。”项余答道,“何况那里是别人的地盘,但放心罢,中原是咱们的地方,他们占不到便宜。”
“我们走了。”耿曙起身,扶着姜恒的肩膀,说,“恒儿,走,回家再慢慢说。”
姜恒勉强点头,叹了口气。
项余知道他们一定有话商量,不再挽留。
“这人我杀了?”项余说。
“随你。”耿曙冷漠地说。
姜恒回到寝殿内,忽然疲惫不堪,说:“我想睡觉,哥。”
“睡吧,”耿曙没有问姜恒如此萎靡的原因,只淡淡道,“哥陪你睡。”
这天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郢宫内的绿叶洗得闪闪发亮。
姜恒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伙刺客背后的主使者,竟然是汁琮,这令他有种被自己的国家所背叛的感觉。
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朝耿曙说,那是他恩重如山的养父,而现在,对方的目标是杀了自己。甚至不惜冒着与郢国翻脸的代价。
为什么?姜恒很累,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在耿曙的怀抱里昏昏睡去,只怕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就连耿曙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离他而去。
翌日,姜恒睡醒后还在下雨,身边空无一人,让他蓦然惊醒了。
耿曙正在对照药方,为自己熬药治伤,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眼,便支撑着过来,给他换衣服,让他洗漱。
“你歇着。”姜恒摸了下耿曙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正在好转,但春天南方雾气湿重,实在不是养伤的好地方。
“先吃点东西,”耿曙说,“你这几天很累。”
姜恒用过早饭,心情有所好转,想起昨日之事,开始思索其中细节。他知道耿曙察觉到自己不对劲了,却没有问,只沉默地陪在他身边,耿曙向来在情感一事上很笨拙,从来就不会安慰人,就像母亲离开那天,他只会默默地陪着。
但当年他却比谁都清楚,昭夫人不会回来了。
然而如今……
“哥?”姜恒说。
耿曙背对姜恒,正熬着药,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耿曙说。
两人沉默对视,姜恒忽然明白了什么——耿曙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你……”姜恒的声音有点发抖,说,“你是不是心里清楚,刺客是谁派来的。”
气氛犹如凝固了一般。
“对,”耿曙说,“我爹。”
姜恒此刻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耿曙见姜恒昨日那表现,便知道他虽不知从何途径得知,却已推断出了真相。
“我也是才知道,”耿曙说,“从另一件事上猜出来的,我……怕你不好受,想过几天,你若参详不透,再与你说。”
姜恒起身,耿曙忙放下药,忍痛追来,拉着姜恒的手。
耿曙:“听我说,恒儿,听我说!”
姜恒转头,望向耿曙,耿曙认真地看着他,一刹那姜恒回想起他们同生共死的无数过去,他知道耿曙绝对不会站在汁琮那一边。
“我……没什么,”姜恒有点难过地说,“只是不太能接受,过几天就好了。毕竟我也杀过他嘛,大家互相……扯平了。”
那却是姜恒自我安慰的话,这怎么能一样?行刺汁琮时,他们曾是敌人,但现如今他们的关系已大不一样了,姜恒是雍国的重臣,他几乎把他的一切都给了雍,给了汁琮。他的才华、他的志向,甚至他的耿曙。
“听我说。”耿曙知道他的生死考验到了,他必须朝姜恒解释清楚。
耿曙让姜恒坐下。
姜恒摇摇头,说:“不用解释,哥,是我太单纯了。”
姜恒开始反省自己,他确实太单纯了,比起离山那天,他不仅没有半点长进,还在耿曙的保护下变得比从前更天真,信任汁琮,是他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对不起,”耿曙认真地说,“对不起,恒儿。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姜恒一笑,感觉到他与耿曙之间,一直有一道隔阂,而那道隔阂,正是耿曙对雍国的依恋。在他们分开的那五年里,耿曙被雍收养,长大,他们欠雍国情,而这是永远也绕不过去的。
但耿曙的最后一句话,让姜恒明白到,对耿曙而言,自己始终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任何改变,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
耿曙道:“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在刺客出现前,我就下了决定,恒儿……”
“这次离开落雁城后,”耿曙最后,认真地朝姜恒说,同时抬起手,仿佛朝他宣告了一个誓言:
“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春风吹来,卷着雨水里的桃花,飞进殿内,旋转着落在两人身前,湿漉漉的花瓣,落在姜恒杯中。
“哥哥不会再让你回到那里,以往的一切,从此与咱们再无相干。”
耿曙的声音在姜恒耳畔回响,仿佛让他看见了落雁的时光变迁。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世间几度变迁,沧海成桑田。
“我一直记得答应过你的事,想带你去看海,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神州也好,西域也罢,只要你想,只要你喜欢。”
“我会陪着你,”耿曙说,“就像在夫人面前说过的话、立下的誓言。”
“好。”姜恒的所有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就看开了,恢复了他少年的清澈笑容。
“我很喜欢。”姜恒想了想,又说。
耿曙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生命里,与他曾有着最坚固联系的人,这一刻他很心疼,因为姜恒尚不知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甚至不知道他曾失去过多少。
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是否也就意味着没有失去这一说?
雍国、储君、父母、家人……这些本该都是他的,他却一样也没有得到过。汁琮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赠予他父母双亡、家园破散、战乱的痛苦与童年的孤独,予以他错乱的身份,如今又剥夺了他自己,就连他在洛阳想紧紧抓住的最后那点温暖,也在这大争之世中一点一点地消散。
如今汁琮还想夺走他的生命。
但面对如此多的不公平,姜恒却从未抱怨过,他坦然承受了一切,只要给他一丁点,他就会很珍惜。
耿曙心道:因为我,这全是因为我。
耿曙一直很清楚,全因他的存在,才让姜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于是姜恒笑了笑,就像从前一般,朝耿曙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不知足的。”
“这样挺好,我很喜欢。”
——卷五·列子御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