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汤君赫都没有再见到杨煊。他被汤小年送到了学校里,穿上春季校服,又开始了两点一线的高三生活。发试卷、做试卷、讲试卷……一切都在机械而有序的进行着,白花花的试卷由教室前排传至后排,哗啦啦的声音像极了不断拍打着海岸的潮汐,而潮汐是不会因谁而停止的。班里的座位重新调整了一遍,他仍跟尹淙坐同桌,但位置朝前移了两排,身后坐着的人再也不是杨煊了。
周围的同学都知道他翘课一周,又从新闻上得知了杨成川遇难的事情,他们小心翼翼地看他,目光里掺杂了探究、好奇以及怜悯,但没人敢上来和他搭话。连一向话多的尹淙也噤了声,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刺激到他的情绪。
汤君赫又变回了以往的冷漠,他的话很少,除了偶尔和尹淙交谈两句,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除了做题,还是做题。
杨成川骨灰下葬的那天是周末,陈兴将汤小年和汤君赫接到墓园的时候,杨煊已经到了。他们都穿了黑色的连帽卫衣,尽管身高有些差距,但乍一看还是惊人的相似。
对于这个巧合,汤小年并不高兴,她将汤君赫拉到自己身边,刻意地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杨成川生前的领导和同事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就像接待宾客一样迎来送往,一声又一声地道谢——几乎全都是杨煊站在前面,和他们握手、道谢,他已经从几天前的打击中缓过劲儿了,也许是瘦了一些的缘故,他脸上的轮廓看上去更加锋利,身上已经有些成年人的影子了。
汤君赫就站在后面,看着他哥哥寡言却得体地跟那些大人们打交道。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色的,他想到他们在斯里兰卡的那七天,那多像一场梦啊,咸湿的海风,瓦蓝的海水,永不停歇的潮汐,还有浓墨重彩的火烧云……以及,他哥哥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他单调的人生前十六年好像陡然间充满了斑斓的色彩,变得壮阔而生动……难道往后的日子里,又要一个人去过那种黑白色调的、枯燥而乏味的生活吗?
送走来客,葬礼就结束了,汤小年拉着汤君赫的胳膊回家,杨煊站在杨成川的墓碑前,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看了一会儿,也转身低着头走了。墓园的位置在市郊,不太容易打车,他住的酒店又离这里有些远,他走得不快,心里盘算着若是打不到车,就走到前面的公交站坐公交回去。
离公交站还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追赶的脚步声,他没回头看,径自朝前走,那脚步声的主人很快追上来,拉着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哥。”
杨煊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十分钟前他目睹了汤小年拽着他上车的场景,汤小年的手握得很紧,生怕他又偷偷溜走似的,嘴上还不住地催促着让他快点。他有些好奇汤君赫是怎么摆脱汤小年跑过来的,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停下来看着他。
“你要走了吗?”汤君赫微仰着下颌看着他,眼角有些发红。
杨煊知道他问的不是回酒店,而是出国:“嗯,周三。”
“走了以后就不会再有联系了吗?”
杨煊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嗯。”
“所以哥,你又要不理我了是吗?”见杨煊不说话,他有些急了,又开始哀求他了,“可我并没有不听话啊,哥,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一辆空的出租车驶过,朝他们询问式地按了一下喇叭,但杨煊却并没有转头看一眼,他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上次你妈妈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可那是他们的事情啊……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汤君赫的眼角红得愈发明显,“该对我妈妈愧疚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啊,是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不是吗?”他的手紧紧攥着杨煊的衣袖,生怕他突然丢下自己走掉,“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们就还是偷偷的,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我妈妈不会知道的,我会有办法的,好不好啊哥?”
他满心等着杨煊说一声“好”,就像那天答应汤小年那样郑重。他的下眼睑连带着眼白都泛了红,那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珠泛着水光,将杨煊明明白白地映到上面。杨煊抬眼看向远处,避开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的两只手伸到兜里,捏着烟盒,但却没有拿出来抽,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如果你看了杨成川的短信,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不会看的,那只是一条短信啊……”汤君赫的声音发着颤,犹如某种小动物的哀鸣。
“短信上说,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杨煊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垂下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报复你妈妈,汤小年。”
“可你不是啊……”汤君赫看着杨煊脸上的神情,他有些不确定了,抖着声音问,“……不是吗?”
“那支烟,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的确想过要把它给你抽,它会毁了你,然后间接地毁掉你妈妈,就像当年的我妈妈那样,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杨煊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去报复冯博,就是为了绕过我,”像是苦笑了一下,他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拦下那支烟的吧。”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啊……”汤君赫几近绝望地说,“可你不是拦下了吗,哥,你帮过我,没有你我早就去坐牢了,就算你真的把我毁了也没关系……”
“真的把你毁了……”杨煊又苦笑一下,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带你去斯里兰卡,不是没有想过你妈妈的反应,相反,我特别期待她的反应。失去儿子跟失去母亲的痛苦应该是一样的,我想也让她尝受一下……”
“别这样说,求你了哥,别把你对我的好都归为报复,别让我恨你,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行了,没有把你毁掉是因为你运气好,”杨煊的一只手从兜里抽出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又变成了那个称职的哥哥,用那种一贯平淡的语气说,“到此为止吧,好好上学,好好高考……”
“到此为止的意思就是再也不联系吗?”汤君赫退后两步,避开杨煊的手,强忍着即将溢出来的眼泪。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哥哥,如果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汤君赫意识到他哥哥真的不要他了,一瞬间他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吞没了,乞求不成,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威胁,色厉内荏地切齿道,“那我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
“这不是认不认的问题。”
“就像我不认杨成川一样。”
他忘了他哥哥是软硬不吃的人,在杨煊转过身说“那样也好”的那一刻,他佯装出来的威胁和凶狠全都垮塌了,他慌里慌张地追过去握着杨煊的手,自尊和理智一并抛之脑后,语无伦次地哀求他:“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不理我,求你了,你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下个夏天你会回来的对不对?你答应过我的,求你了哥,没有你我会疯的——”
杨煊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在他们指尖相触,两只手分开的刹那,汤君赫的乞求声弱了下去。
他脚下的步子停了,不再追了,就站在原地,穷途末路地看着他哥哥走远了。
杨煊不知走了多久,才发现公交站已经走过了。他想要抽一支烟,但烟盒拿出来才发现已经被自己捏烂了,他打开晃着看了看,一支完整的烟也不剩了,只能勉强找出一支只断了半截的,点燃抽了起来。
那天回去之后,汤君赫连续几天都发起了的高烧,他大病一场,一直过得有些恍惚。上午去医院挂水,下午再回学校上课,混混沌沌的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总会忍不住回想他和杨煊之间相处的细节,试图确认杨煊那天说的那些全都是骗他的。但想得越多,他对于这段感情就越是不确信,杨煊没有说过喜欢他的话,一直都像是他在自说自话;除了他们做爱的时候,杨煊也没有主动地亲吻过他;杨煊去他房间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总是自己在夜深人静地时候悄悄地去敲他的门。
于他自己而言,这是一场高烧不退的爱情,但当他试图站在杨煊的角度去看一切,又觉得从头至尾都像是一场掺杂了报复和欲望的不得已而为之。
而至于杨煊帮他赶走周林,半途后悔递给他那支烟,不过是因为他天性善良,就像他帮应茴打架那次一样,也许跟喜欢完全无关。
他哥哥杨煊对别人总是善良的,对自己偶尔也会施以援手。
他们后来又见了一次面,是去公证处办理杨成川的遗产继承,三人都在场,杨煊突然提出想放弃继承遗产,却被告知未成年人放弃继承是无效的。这件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篇,他们全程也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杨煊走的那天是周三,陈兴本来说要去送他的,但他临时有公务在身,需要陪领导去外地出差,只能打电话过来说抱歉。
“您忙您的吧,机场我很熟了,不用送。”杨煊说。
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办登机手续,托运行李,虽然这些对他来说都轻车熟路了,但一个人做这些,对他而言却是第一次。以往杨成川都会来送他,若是实在公务缠身走不开,就会让陈兴过来,上一次有些不同,是他跟他弟弟一起走的。
办完托运,走出值机柜台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汤君赫来了。
汤君赫又翘课了,他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头发有些长了,半遮着眉眼,脸色苍白,看上去十分憔悴,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还是乌溜溜的。
他没哭也没闹,连一声“哥”也没叫,只是用那双乌溜溜地眼睛看着杨煊,嗓音微哑地说,我来送送你。
事实上他长大以后就很少哭了,除了试图杀死周林却被拦下的那天傍晚,他从没在杨煊面前掉过一滴眼泪,他早就不是小时候的那个汤君赫了。
值机柜台离安检处不远,他们一起走了短短的一段距离,这次谁也没主动去牵谁的手。国际通道的安检区人很少,不需要排队,到了就可以接受安检。入口处立着“送行人员止步”的标识,汤君赫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他知道只能送到这里了。
杨煊也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汤君赫。机场一片亮堂,偶尔有人经过他们身旁,谁也没说话,就这样相顾无言了几秒钟。
汤君赫先开口了:“如果那天你说的是真的,那我说的也是真的。”
杨煊记得他说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他闭了闭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一扬手,把他们两个人都罩了进去。
刺眼的日光被过滤在外面,小小的一方空间里黑通通的,谁也看不见谁。
眼睛无法适应黑暗时,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极其敏感。汤君赫感觉到杨煊离他很近,先是鼻息扑到他的脸上,随即嘴唇也凑近了,摸索着贴上他的。
他还发着烧,那两片微凉的嘴唇一触碰到他,他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一瞬间刷的掉了下来,落在他们彼此相触的嘴唇上。
“记得那个生日愿望。”他听到杨煊用很低的声音说,再然后,放在他脑后的那只手就拿开了,脚步声渐远,杨煊真的走了。
汤君赫蹲下来,裹着那个外套无声地哭了,他捂着脸,把脆弱全捂在两只手心里,可是两只手还是太小了,兜不住他的伤心,眼泪顺着指缝渗出来,顺着他的手腕和下巴掉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全都洇进了黑色的布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