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轮到汤君赫二线听班,一晚上来了三台急诊,一线值班的住院医生应付不过来,打电话把他从床上叫了起来,他穿上衣服就朝医院赶。
薛远山看人的眼光的确老辣,纵使汤君赫再怎么精神不济,只要一站到手术台边,他就能有条不紊地把手术做完。除了几天前遇到杨煊的那一次。
这一晚的急诊没出什么岔子,但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汤君赫自己却差点一头栽倒在手术台边。
当时病床上躺着一位早期肺癌患者,汤君赫主刀,薛远山站在一旁做一助和手术指导。在普济医院,肺段切除术这样的大手术,一般只有副主任医师以上资格的医生才可以主刀,若不是薛远山钦点,汤君赫根本就不会有机会站到主刀位置。两个多小时的手术过程需要保持全神贯注,丝毫分不得神。
摘除病叶后,汤君赫松了一口气,正要将支气管的残端缝合,眼前突然黑了一下,随即身体一晃,耳边闪过器械护士的一声惊呼:“汤医生!”然后就意识全无了。等到再睁眼,已经躺在了心电图室的病床上。
做心电图的医生是心内科的师妹,结果出来后,她绕到病床边给汤君赫撤导联线,见他睁眼,又惊又喜道:“汤医生你醒啦!”
“没什么异常吧?”汤君赫撑着病床坐起来。
“心电图很正常,一会儿你再去做个脑电图吧,怎么会突然晕倒?最近休息得不好?”
“嗯,有点失眠。”汤君赫说,然后又想,其实应该算严重失眠。
“最近这几天胸外的急诊是有点多,注意身体啊。”师妹绕到病床的另一头,正要帮他取下脚踝处的吸球,突然睁大眼睛惊讶道,“汤医生,你还有纹身哎!”
汤君赫只说:“嗯。”
小师妹又好奇地问:“这是纹的什么,树?”
“白杨。”
“但没有叶子,”小师妹看着那个纹身说,“挺特别的。什么时候纹的?”
“有十多年了吧。”
“哇,十多年,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没上大学啊?汤医生,你可以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叛逆的时候。”
汤君赫的目光也落在那处纹身上,当年那个纹身师的技术上佳,已经过去十年了,皮肉生长,细胞更替,但墨青色的纹身依旧清晰如初,像是印刻在了骨血里。
他没再说话,伸手将挽到小腿的裤脚放下去,下了病床。
脑电图和心电图都正常,汤君赫拿着诊断结果回了办公室。他自己就是医生,尽管专攻胸外,但毕竟学了八年医学,对于其他大大小小的病症都大致有些了解。他自知这次晕厥是因为连续几天的失眠导致大脑供血供氧不足,只要能睡足一觉就没大碍了。
经过胸外的护士站时,昨天被记者围住的护士小宋跑过来问:“汤医生你没事吧?”
“没事。”汤君赫说。
“吓死我了,你千万不能出事啊,你可是我每天上班的动力!”
她神情夸张,汤君赫配合地微哂:“不会出事。”
“对了汤医生,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小宋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卖关子,“二十三床那个大帅哥昨天傍晚问起你来着。”
二十三床是杨煊,昨天傍晚正是他们对视的时候,汤君赫一怔,面上若不经意地问:“问我什么?”
“就问,你们科有没有个姓汤的医生,汤医生,她们都说他是你哥哥,到底是不是呀?”
汤君赫没正面回答,只是问:“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实话实说啊!”
小宋的确是实话实说,她说了全院上下流传甚广的那一句——“汤医生的刀口缝合得跟他的人一样漂亮”。
当时二十三床的那个帅哥没说话,倒是旁边过来照顾他的那个女人笑得有些夸张,边笑边说什么,“队长,有没有人说过你们长得有点像?”
因为上午差点在手术台边一头栽倒,薛远山总算给汤君赫批了半天假。
汤君赫回家咽下两片安眠药,困意浮上来,倒头就睡。没有急诊电话打过来,他总算睡了个昏天暗地,连晚饭都不记得醒过来吃。
等到第二天起床上班,有同事拿着手机过来打听他跟杨煊的关系,他才知道自己上了新闻。
新闻配图是杨煊倚在病床上的侧脸,汤君赫立即回忆起前天病房外的那几个记者,想来应该是他们偷拍的。不仅如此,新闻上还写了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不知是医院里的哪个人透露给记者的。所以那篇新闻的第二张配图便是汤君赫的照片——贴在心胸外科员工栏的那张,穿着白大褂的员工照。
“汤医生,你们兄弟俩这下可是出名了,下面好多迷妹说要组团来看你们。”同事划着下面的评论给他看。
汤君赫蹙眉道:“这是泄露病人隐私。”
那人一愣,笑呵呵地说:“放心,新闻没提到咱们医院的名字。”见汤君赫还是眉头紧锁神情冷峻,他又劝,“我说小汤,你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好不好,上了新闻应该高兴点嘛,这是好事情。”
汤君赫没应声,待同事走后,他转身坐到自己的电脑前,打开员工系统,跟行政部门反应了这件事,直说有人泄露病人隐私,并且搜索出相关的新闻链接附了上去。
等他敲完字点击发送,正要去手术室,小宋突然跑过来,手里拿着单子问:“汤医生,二十三床的帅哥申请转到特需病房,给不给批啊?是不是要薛主任签字?”
汤君赫接过单子低头看:“理由是什么?”
“就是那条新闻啊,好多记者都过来了,估计嫌太吵吧。”
“他自己要转?”
“他那个女朋友来跟我说的。”
汤君赫的目光突然从单子移到小宋脸上,定定地看着她。
小宋莫名道:“汤医生你怎么突然这样看我?”
汤君赫垂下眼睛说:“没事,先转吧,一会儿我跟薛老师说。”
中午做完手术,汤君赫摘了口罩跟薛远山打申请——其实是先斩后奏:“薛老师,二十三床病人申请转特需病房。”
特需病房是单间,条件跟价格都堪比五星级酒店,住院费用不能报销医保,虽说是病人自掏腰包,但由于床位太少,医院处理申请时还是慎之又慎。
“二十三床病人?”薛远山皱眉回忆。
“来采访的记者太多了。”汤君赫提醒道。
“你哥啊,”薛远山记起来,“那转吧。”
汤君赫拿过单子让他签字,薛远山边签边说:“明天银州有个肿瘤大会要我参加,我那几床病人交待给你了。”
汤君赫没有立即应下来,反倒愣了一下,薛远山把签好的单子递给他:“愣什么,现在还想挑活了?”
汤君赫还没来得及说话,薛远山已经转身走了,他派下来的活,容不得汤君赫自己选择要不要接。薛远山的办事风格一向如此,给出手的时候有多大方,要回来的时候就有多严苛。所以全科上下,他对汤君赫最上心,也对汤君赫最苛刻。
第二天早上,薛远山不在,他带的那几个医生都跟在汤君赫身后查房。汤君赫一间一间病房查过去,每个术后的病人都询问得很细致,还上前俯身查看创口的愈合情况,然后根据不同的情况修改当天的医嘱。
查房的速度并不快,但这一层的普通病房还是很快就查完了,接下来就是12层的特需病房了。四五个人跟着汤君赫,乘电梯上楼,汤君赫站在电梯一层,拿着单板夹看薛远山前几天给杨煊下的医嘱。
走出电梯间,他伸手将口罩拉高了一些。只露出眼睛,应该不太容易被认出来吧。到底还是心存侥幸。
身后跟着进修医生和新进医院的小医生,他走在最前面。特需病房需要打卡进入,他拿着胸口的员工牌贴近打卡器,“滴”的一声,锁开了。他握着门把手,朝下压着转动,推开门走进去。
病房里面,照顾杨煊的还是那天那一男一女,那个女人正在跟他说话:“已经在花钱找人删了,就等——”听到推门声,她转头看过来,“医生来查房了。”
陌生的脸,没见过的人。汤君赫想。
照例是要走上前查看创口的愈合情况,那两个人很配合地起身给他让位置。汤君赫的目光垂下来,走上前靠近了,身子俯下去,伸手揭开杨煊胸前的敷料,查看刀口缝合处。离得很近,可以透过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闻到杨煊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他不看杨煊,却能感觉到杨煊在看自己。杨煊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他这才知道,原来目光会是这样重。以前的目光也这样重么?还是目光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重量增加?
他竭力地集中精神看创口,原本只是扫一眼的事情,突然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看出愈合情况。
他松开敷料,刚想起身退后两步下医嘱,杨煊突然在他头顶开口了,声音压得有些沉:“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小的tips,17岁的时候第一次见面也是说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