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04
当年傅落银被调往第八区,除了是对家里安排了他的未来表达无声的反抗以外,更多的原因还是为了夏燃。
傅家和夏家关系平平,主要是苏家当年在发展私立脑科医院时,和夏家某个商业地段的选址有冲突,问题一直没能得到解决,最后那块地被夏家抢走了,两边梁子就算结下了。
傅家和苏家平时走动比较多,和夏家更没有什么来往的契机——傅家发展方向是科技军工,夏家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轻工业,商业上碰不到一起去,连带着关系也都浮于表面。
而夏燃高二之后家里出事,家道中落,也就没有更多的理由来往。
傅凯一直都知道傅落银谈恋爱的事情,他不太满意夏燃,一方面是因为对方家庭的关系,另一方面是他知道傅落银打工赚钱给夏燃,认为夏燃有些不知轻重。
但他这个小儿子是硬骨头,死活不肯松口,从第八军区之后分手了两年,似乎是真的伤筋动骨了一场,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他不了解这些小辈们的事情,只是一直听别人提起,傅落银之后一直都没能再找到一个稳定下来的人陪伴。
而今,夏家在消沉两年后不知道借了什么势,迅速地东山再起,接着全家搬迁去了旧北美分部,淡出了联盟星城圈子,也算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所有人眼前。
傅凯的尊严和面对儿子的威严,也难再对傅落银说什么宽松的软话,他不会道歉改口,却也的确不知道该拿傅落银怎么办。
这孩子心上咬死了就那么一个人,难不成还能给他把那个人从他心尖尖上挖出来?
老辈不同意,傅落银就一直跟他杠着,绝不低头认输,连一句软话都不会说。
傅落银走后,保姆小心翼翼地过去给他收拾餐碟,看傅凯神色郁郁不乐,于是小声说:“二少爷还年轻呢,也不着急这么早处朋友。”
“他就是不让我省心,犟。”傅凯捏了捏鼻子,“他要是像他哥哥那样会找,我也不至于那么担心。”
保姆却有点惊讶——她第一次听说楚时寒还有过对象,听这意思,傅凯还见过?
傅凯或许是因为刚刚傅落银在这里,有些动容,神态间也禁不住微微流露出一些老态,他捏着鼻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这句话你就当没听过,尤其不能告诉夫人。”
保姆立刻说:“是。”
傅凯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我也就见过一面,帮时寒送资料过来,之后时寒才告诉我那是他对象。挺漂亮乖巧一孩子,动作利落也懂礼貌。不过也就那一面了。”
录音里,青年的声音淡漠好听,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落在人心上格外舒服。
一个人魅力的自然流露是挡不住的,即使只有声音,夏燃也能从中听出那股子锋利自信的气场,疲惫,微微沙哑,但是光芒万丈。
他伸手暂停了播放,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但是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家里没人,他父母都出去谈事了,空旷的别墅里,只有家政阿姨过来敲了敲门:“小夏,吃饭了。”
房里没开灯,夏燃仰躺在床边,他看着漆黑一片的灯顶,脑海中却循环着那一把淡漠清雅的好嗓子。
家政阿姨听他不开门,有些担心,推门进来后正准备开灯,夏燃猛地喝道:“出去!别进我房间!”
他很少有这么恶声恶气的时候,阿姨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
他继续盯着虚浮的黑暗发呆。
片刻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燃燃我的宝贝儿子,吃饭了没有?妈妈还在外面吃饭呢。”夏妈妈对他的态度一直都是宠上天的,自从他们家出事之后,夏家父母更加溺爱他,几乎有求必应。他也习惯了这种亲昵的亲子关系。“有什么事吗?还是要妈妈给你带点东西?”
夏燃嗓音微哑:“我想回去。”
“啊?回哪里?”
“我想回联盟星城,我想考研。”夏燃说。
禾木雅派来的专车几乎是封闭式的,四面车窗都封着,他一个人坐在后座,与司机之间还有特制的光学挡板,应该是为了防止他认出到的是什么地方。
林水程身边坐着一个军人,全程目光平视,带着墨镜,也不太能看清面容。
等到差不多半个多小时后,他们进入了一个类似庄园别墅区的地方,特质挡板也转为透明。
林水程一眼就看到了海——据他所知,星城只有靠北的一圈儿近海岸,离市区三四十分钟的车程绝对到不了这里。
这里的海像是人造的,并且没有被地图标记,更没有被卫星地图识别。
海边做出来沙滩,还种了许多棕榈和椰子树,远方有一个空空的小码头,系着一艘小白船。
林水程收回视线,然而他的这个小动作立刻被身边的军人发现了:“林同学是害怕码头吗?”
林水程面色微微发白,但是依然微笑着说:“没有,只是有点晕车,还有好奇这里为什么会有海。”
“这里不是海,与外界不连通,只是一个模拟的大陆架-深海区的实验平台,水源取自地下运河。”军人摘下墨镜,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看起来是个混血,“之前也有驴友走错了误入这边,回去后声称看到了海,不过我们一般对外界解释为海市蜃楼。刚刚忘记介绍自己了,我的名字是徐杭,我是禾女士的保镖兼助理。”
林水程说:“那么你一开始告诉我,那是海市蜃楼就可以了。”
徐杭对他笑:“倒也不必,您是科研人员,我说是海市蜃楼也瞒不过您,况且您的级别在这里。”
林水程问道:“什么级别?”
徐杭说:“a的级别。”
这句话林水程没有听懂,不过他没有再追问。
他在心里猜测,这或许是一个类比——禾木雅显然认为他很重要,所以会特意给他留下名片,在这里等他。
尽管他还不知道,对方想要他做什么——他从小到大,赏识他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是他清楚,自己单凭一次名画鉴定项目就获得禾木雅这种等级的人的欣赏,那么他未免太过走运。
而运气之神从来不会降临在他身边。
他们来到一个类似玻璃花房的建筑外,通体透亮澄澈的走廊内摆满了营养液饲的花卉,人工温室的鲜花盛放。
禾木雅一人坐在那里看书,戴着老花镜,面前摆着一壶茶。这位老太太快六十五了,但是比起同龄的老人,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为她增添了女性特有的亲厚与豁达。
看林水程来了,禾木雅微微颔首示意他进来,徐杭就留在外边,背对二人呈保护姿态,脊背挺直地守在门前。
林水程在她面前坐下,轻声说:“您好。”
禾木雅看了看他,点头说:“我找的是你,林水程。首先,我要感谢你,通过你足够的优秀与聪明才智,为我解决了难题,也帮我接了random这帮老鼠的招。”
林水程垂下眼:“应该的,我只是完成上级的人物。”
禾木雅笑了起来:“这就是第二点我要说的,我为此表示抱歉。我没有想到下边的人会自作聪明,强行觉得我既然会在寿宴上宣布捐赠,那么最好在寿宴前解决这个案子,结果这么难的项目硬生生压到了七天。有关你在报告上提出的建议,我听到了,也在逐级问责,请你放心,这个问题我是会解决的。”
林水程怔了一下,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对禾木雅印象不是特别好——这次项目的直接发起人就是她,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戎马半生的女将军或许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但是对方这个级别和阅历,仍然愿意放下身段给他道歉,这是让他没想到的。
林水程低声说:“我也给您添麻烦了,报告厅的事情是我太冲动。”
“年轻人嘛,年轻气盛,这是好事。联盟有你们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撑起来,这才有后路。”禾木雅笑眯眯地看着他,“闲话也不多说了,林水程,我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对于现今的分子生物科技怎么看?”
林水程想了想:“这不是我的专业主攻方向,我只能从化学方面回答一下,现在基因编辑已经成熟,并且开始用于临床遗传病的治疗,医学上很有好处,不过对于进化树和基因解读上,我记得……已经很多年没有新成果了。”
“那么你认为是为什么呢?”禾木雅问道。
林水程沉默了一下,随后说:“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专业。”
“你这样聪明的学生,应该是知道的。不过没关系,这个答案我告诉你,是伦理。”禾木雅轻轻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有时候,技术进步需要突破伦理去做一些事情,说一句不太对的话,解剖学的研究,人.体.实.验为此作出了巨大贡献。”
林水程迅速打断她:“但那其中的意义只是在医疗设备不成熟,瘟疫频发,人们依然认为沐浴会带来灾厄的时代中产生。我们并不在这样的时代,我们也不会走在路上,脚下踩的都是腐尸的血水。”
他隐约猜出了禾木雅想说的是什么。
禾木雅说:“不要急,年轻学生。我只是举个例子,可以看出,你是个有原则、有独立思考的科研人,我也是看重你这一点,所以邀请你来这里。”
林水程安静下来,随后说:“我明白,您请继续。”
“联盟现在需要一些人才深入做事,或者换个说法,我需要。”禾木雅轻声说,“我需要你们研究的这个项目,非常有可能和现有的理论背道而驰,甚至和整个学术界为敌——你是否感兴趣?当然,要做成这个项目研究,出于保护方面的考虑,你可能需要隐姓埋名一阵子。我考察过你的社会关系,你大学四年到现在的关系网只有你的导师和小傅,小傅是七处的人,明白这样的保密工作的性质。而你的弟弟林等,我们会派人照顾好他。”
林水程沉默了一会儿:“您是要找个机会掀翻现在的学术界么?”
禾木雅坦然点头:“你这么说或许也正确,我想要你做一把漂亮的锋刃,割掉那些腐烂的果实。我想你或许会感兴趣。当然,你的人身安全是第一位,我们会做好这一步。”
“如果在两年前,我或许会感兴趣。”林水程低声说,“但是我现在有别的事要做,我想大约没有办法胜任。”
禾木雅见他回绝得这样干脆,反而笑了起来:“不再考虑一下么?这扇门今天对你关闭了,或许将永远不再打开,我以为你会动心。在你身上,我能看到现在学术界许多人已经没有了的骨气。”
林水程只是坚持:“对不起,我没办法胜任。我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
禾木雅看了他一会儿后,叹了口气:“也好,这样的结果虽然有些出乎我意料,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站起身来,显然这次对话已经结束了。
林水程跟着站起身来,顺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精巧的礼物盒:“能够得到您的赏识,我十分荣幸。虽然这次没有机会了,但是依然祝您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他来之前,徐杭已经搜索检测过了他带来的所有物品。不过这份生日礼物,禾木雅也感到有些微微意外。她接过来打开后,发现是一块雕刻精美、具有收藏意义的古墨。
林水程做事真的滴水不漏。
她叮嘱徐杭原路送林水程回去。
看着人离去的背影,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人还是难找。我也不强求,不过星大倒是出人才,两年前那个小楚倒是很好,但是发生了那个事……可惜了。不过也算是巧,都是傅家的人,他是小傅男朋友,也说不准这孩子认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