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千岭漠然地走在路上,他身后跟着一众妖族。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十余天之久,这时间不太长也不太短,但至少够他弄清楚自己是落到了四象界之一的朱雀界中。
四象界中,玄武界最为神秘,青龙界最为文雅,白虎界最为等级森严,而朱雀界……这是四象界中唯一一个妖族遍地集居,反而是人类极其稀少的大世界。
正因如此,整个朱雀界的风俗习惯都与外界有异,这在人类眼中就更显野蛮。例如两名妖族交战后,胜者拥有对败者的处置权。
在修为高强的妖族那里还好,如果是连化形都不完全的低阶妖族,胜利者常常会将失败者吃掉,来补充自己的修为。
寒千岭一路走来,挑战他的妖族不知凡几。他没有那个拿妖填牙缝的爱好,一旦对方落败他就随手把妖往地上一扔。那些作为“战利品”的妖族按照规矩灰溜溜地跟在他后面,他就任他们跟着。偶尔有败者偷偷逃跑,他也并不阻止。
就这样,他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后面甚至有小妖看他们声势壮大,还主动钻进队伍里寻求投靠。
寒千岭一概不置可否。
直到那些窃窃私语的妖族几乎都要以为寒千岭是个不会停脚的哑巴妖怪的时候,他却突然站定,伸出手掌来接住了一朵由长风吹来的,姿态雪白又妍丽的花。
“深雪……”他低低开口。
这是他这十几天来第一次对外界做出如此鲜明的、流露了自己爱恶的反应。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只山猫妖连忙殷勤地凑上前来:“正是深雪,大人有所不知,前面有一大片深雪花林,花开最盛的时候,单是走进林间,嗅着花香就足够清心宁气了呢。”
寒千岭微微侧头,似乎是将这话听进了耳里。片刻之后,他沉吟道:“这里是谁的地界?”
妖族生□□划地盘,那位朱雀主也并不管这些,有时还会特意给某些势力加以指点嘉奖。这就导致整个朱雀界一个村里可能立了三个帮,一座镇上就容纳了八个教。
山猫妖没能察觉寒千岭的心思,仍在无知无觉道:“此处应该是幡牛大人的越山教,他修为已至金丹三层,一掌之下可令山移石转,这位大人的领土东临镜湖,西跨恒山……大人您是想送上请帖上门拜访吗?”
“不。”寒千岭垂下眼睫,他将那朵深雪花送至唇畔,将那细腻美丽的花瓣卷入口中。雪白的花瓣衬着他淡粉色的嘴唇,显得那两片嘴唇似乎比花瓣还要柔软。
“下战帖。”寒千岭简短地吩咐道,从那两片柔软嘴唇中吐出话语的果断凌厉之意甚至胜于刀锋,“不会有越山教了,一日之后,这里将建起我的深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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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江缓缓地醒了过来。
他那一式“一斩破风庐”可以说是全无保留,刚刚突破筑基而积蕴的灵气甚至未在体内行走一个周天,就被他不遗余力地倾泻出去。当他劈开第七箭制住谢春残时,浑身经脉已经空空如洗,还能说出一句话来都算是奇迹。
他眼睛没能睁开,但身体的感官已经在渐渐复苏。他试着活动了自己的指尖,感受着皮肤上那一点冰凉之意。他也感觉到了自己沉重麻木地双腿,还有被啪嗒一下抛在他胸腹上的……
等等,是什么东西被扔在了他身上?
在七岛五毒洞里养成的悲惨记忆第一时间浮出脑海,洛九江费力地抬起眼皮,想确定自己肚皮上并没有趴着一只疙疙瘩瘩的癞蛤.蟆。
最初映在眼底的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色块,他足足缓了三息时间,目光所及之景才能渐渐对焦,洛九江斜着眼睛向下一看,发现自己半个身体都被白雪松松散散地埋了。
洛九江:“……”是谢春残误会他已经了无生机,真的把他深埋十八尺了?
“醒了?”谢春残漫不经心地问候了一声。
“谢兄?”洛九江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声音嘶哑,不得不清了两下嗓子。就在这短短的一个瞬间,谢春残手中骰子筒一停,揭盖看点,转眼又是甩手一把雪扔来,不偏不倚的落到洛九江的胸膛上。
“敢问谢兄这是在做什么?”
“不是教你了吗,摇骰子。”
“这种向我身上泼雪的方法,是此地特有的治疗土方吗?”洛九江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到底还是怀着一点期冀问出口来。
谢春残摇晃竹筒的手腕一停,直视着洛九江正色道:“不是,这是代表你输给了我。”
猜测成真,洛九江不得不仰头长叹一声,对谢春残的娱乐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谢春残自己提前压大压小,又自己掌着骰子。每当他压中一回,就全算还没有意识的洛九江输了,便毫不客气地向洛九江身上撒一把雪,直把他堆成这幅样子。
洛九江挣动几下坐起身来,背倚着一处雪堆,看了看谢春残干干净净的衣角,质疑道:“谢兄真是赌术惊人,竟然一次也没输过?”
“输过。”谢春残懒洋洋道,“可我又不比哪家木呆呆、娇滴滴、一刀下去就先把自己放平个一天一夜的小朋友。雪扬到我身上,我难道还不知道抖吗?”
洛九江:“……”
“木呆呆、娇滴滴、一刀下去就先把自己放平个一天一夜的小朋友”苦笑一声,不理他那连消带打的挤兑,自己把身上腿上的雪拍了个干净。
直到此时,洛九江才开始仔细观察他此时所处的环境。
这里是一处雪下地洞,和那些人用来埋伏过路猎物的地洞大同小异。坐在对面的谢春残虽然神色松弛倦怠,脸色却较往常苍白一些,显然是自身伤势未愈。想到两人赌局终了,确定自己赢了这一局后,洛九江就径直昏去,剩下的事情全扔给谢春残打扫收尾,也难怪他对洛九江有点怨气。
天知道他是怎么拖着伤躯,扯着洛九江,一路走过别人的埋伏,找到一处还算隐蔽的藏身之地的。
想通其中关节,洛九江讪讪一笑,一摸鼻尖:“谢兄辛苦。”
“我不辛苦,是你辛苦。”谢春残戏谑一笑,“你既然赢了我,拿那筹码干什么不好,非换一个要我出去看海的条件。既然如此,那你可要好好费心,想想怎么把我带出去了。”
“这是自然。”不想洛九江竟真一口应承下来,“咱们总得想办法从这鬼地方出去,不然还真要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做人家犬不成?我早想邀谢兄与我共谋此事,没想到谢兄如此热情赤诚,竟主动要求加入,实在让九江倍感安慰。”
谢春残没料到自己的话未定住他,倒被洛九江反将一军。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好。反正这片死地的日子过得一眼能望到头,你有心搅起这一滩浑水,可算一场泼天豪赌。这么刺激的赌局,谢某下注了。只是不知你接下来心里有没有章程?”
“有一点。说来我是昏了一天吧?”待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后,洛九江如实道,“我和封雪姑娘约好了明日见面。”
他这话刚落下一个尾音,还没等洛九江好好活动一下自己僵直的关节,他就见到谢春残眉头一挑。
仔细想来,谢春残和封雪应该比他熟。别的不说,单是那面“人与谢春残不得入内”的石碑,和小刃只需要听到谢春残三字都能被立刻激起杀意的反应,已经能说明很多事了。
“封雪姑娘是和谢兄有过什么过节吗?”
谢春残一时并不作声,片刻后才沉吟道:“要不是封雪亲自替封刃挡下那一箭,那我当初差一点就把封刃杀了……你觉得这事算过节吗?”
洛九江:“……算,算我问错了,是你和封雪姑娘有过节。”这么看来封雪还真有君子遗风,她过去曾经和谢春残结下这样大的梁子,在评价谢春残时也精准中立,不曾贬低。
他刚刚反应了一下才想通了封刃就是那位小刃姑娘的名字,但正是如此,洛九江才分外不解:“我看小刃姑娘虽然出手果断干脆,但行事自有章程,谢兄怎么会和她起了冲突?”
“你没经历过那个时候。”谢春残淡淡扫了洛九江一眼,似乎是想起了某件不愉之事,“那时候这片死地还没有被大雪遮掩,林木郁郁,不缺口粮,一年里还能分出春秋四季……而小刃,她是我们所有人的追杀对象。”
洛九江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小刃姑娘?你们所有人?谢兄也跟着为虎作伥吗?”
谢春残手掌向下一压,示意洛九江听他把话说完:“封雪刚来时,我们这里有一道关于她的禁令,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严了,可能是上面已经把她忘了,更可能因为她已经很久不在人前露面。那道禁令的原句是‘谁敢亲近大小姐半点,那人就死。谁要碰断大小姐一根头发,那人就生不如死。’。”
“我听人说过。”洛九江喃喃道。
“那你可能知道那个抢过她干粮的人的下场,但看你刚才的反应,你未必知道前一句话里牵扯的故事……小刃就是那个‘亲近了大小姐’的人。”
在当初的谢春残看来,这个被那些上界修士毕恭毕敬送下来的“大小姐”倒更像一个流放者。她一个人行走在这片死地,在那道冷酷的禁令下,没有人会来伤害她,但也没有人想要接近她。
这听起来好像很孤独,可她的生活状态已经优越的超越了死地中十之有九的人。至少她不用担心一觉睡去脑袋就换了位置,更不用害怕突然有一把刀从背后伸来抹了她的脖子。
……谢春残对她的印象说不上好。
“像我这种一穷二白、欲借钱翻本而不得、手里又握着一把烂牌的赌徒看到她这种捏着一手好牌却能胡乱打输的人,心情当然很糟。幸灾乐祸?不会,我是想翻本,不是想把别人拖下水。”
洛九江:“不知谢兄想翻个什么本?”
“报亡家之仇,雪灭族之恨。”谢春残一字一顿道。
那时谢春残已经在这片死地里存活了七年,个中故事难以细表,但他确实已经被这里的环境打磨成了一个足够冰冷残忍的少年。
而当时的封雪居然还是个……非常普通的姑娘。
她固然沉默迷茫,冷淡固执,但还抱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善良。换而言之,她像个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一员,放到外面或许毫不起眼,可在这片死地却像是夜里发光的靶子一样明亮。
“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自愿来到这片死地,脑子本来就不太正常。”谢春残刻薄地评价道,“外面的‘普通’放到这里,基本上一个时辰就该死透了,所以你能想象封雪当时在我们眼中是多不平常。”
“她整个人对我们来说都像一道行走的嘲讽,实际上,我当时觉得她就是来耍我们的。”谢春残眯起了眼睛,“特别是在她表示了自己是主动要求来到这片死地后。”
洛九江能想象出那情境:这片死地里的人杀人也被杀,每个人都挣扎着求生、修炼,一个个不是身怀绝顶的冤屈,就是在外界毫无容身之地,他们无不想从这里获得一张晋身的门票。而封雪竟然主动把那张门票撕了跑到这里来……不管理由为何,她当时绝不会很受欢迎。
“而封刃那时候还不姓封,尽管她已经来到此地四年,我们依然没一个人知道她的名字,提起她就代称一句‘快剑女’。她来到这里时也尚是个孩子,但剑已经很快,杀意已经很足,脑子也已经被人动过手脚。”
洛九江:“……”他仔细看了看谢春残的脸色,确认他没一点在开玩笑的意思。
“天知道她们两个是怎么遇到的……总之封刃有了姓名,也开始叫封雪‘姐姐’。但这种事我是不信的,小刃那一身行事做派实在太容易看透了,她是个被人培养出来的杀人机器,别说叫‘姐姐’,就是她叫封雪‘孙女儿’呢,也改变不了那个称呼实际是‘主人’的本质。”
“谢兄就是为了这件事要杀小刃姑娘?因为不忍看她认别人为主吗?”洛九江忖度片刻,觉得这个理由和“在你骨气未泯前了结了你”这一思路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是,我那时候只是个狗血蒙心,上赶着要给人家摇尾巴的王八蛋。”谢春残给了自己一个十分尖刻的评价,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似乎是想隔着时空讥讽当年的自己,“那时候只要能让我出去报仇,别说杀人放火,就是要我跪下来学狗叫,我也肯做。”
血丝一根根缠上了谢春残的眼球,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冷,他重复道:“报仇是我当时还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惜一切代价,也可以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