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谢天谢地,你终于睡醒了。”洛九江反手将刀鞘扔给谢春残,示意他和自己一同敲击两处墙角的石壁——他刚刚一番摸索,又找到了一枚蚌壳状的标记。
谢春残哼笑一声,眉眼间浮现出一点自得来:“不必谢天谢地,你谢我就成。怎样,这下知道离我不行了?之前还让我抛下你直接跑,最后还不是要我重新救你回来……我下回再借你仨胆,看你再搞什么‘死相你先走啦’的大傻事。”
他掂了掂手中刀鞘,有规律地连续击响那处刻着隐秘细纹的石砖,等着身后预料中的属于洛九江的反唇相讥。不想过了两三眨眼还没听到对方的动静,谢春残眉梢一动,转过头来,便见洛九江正对自己礼了一礼。
“是,那种傻事再不做了。”洛九江含笑道,他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谢春残三道伤痕俨然的手腕,看得谢春残下意识就想拉袖子盖住,扯拽衣角的手势都比了出去,才意识到自己上半身是光着的。
“谢兄费心救我,洛九江不敢或忘。”
“咳,也用不着这么郑重,你正常点就行……”
谢春残刚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便见洛九江借坡下驴直起身子,悠哉又戏谑地笑道:“不过真说起来,也不知谢兄打哪儿找来个像陆旗这么疯狂的追求者,一面之后不但血流满地,而且一睡不醒,实在让我这做兄弟的心焦极了。”
听着这句很明显是对他此前“正反念一晚上”的回击,谢春残噎了一噎,没奈何道:“我仔细一想,对救命恩人不用太正常,恭敬客气些没毛病!”
洛九江哈哈一笑,手中长刀滴溜溜地在手掌上转了半圈,随即便捏着刀刃借力一掷,刀柄与谢春残手中刀鞘同时撞在墙面图案上,其间时机力道掌握的分毫不差。
随着石壁后传来一阵机括摩擦的响动,那原本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图案竟渐渐显出形态来,在屏息凝神的洛九江和谢春残眼皮子底下当场一分为二,总共化作四个一模一样的蚌壳图案,分别驻守在四壁中心,接着便再无动静。
谢春残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四方石壁的其他反应,不由转头去看洛九江:“继续敲?”
“敲。”洛九江思考片刻就下定了决心,“之前我怎么弄这图案也没回应,还是敲一敲才有动静。这种环境里,有反应比没反应强,咱们再敲一次,看看结果——毕竟当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嘛。”
两人一手一根谢春残背篓里的箭矢,一齐将箭羽倒掷在拿图形中心上。方才听过一遍的机括声重新响起,这四枚图案也变得更深更清晰,随即每枚蚌壳便一散成四,化作了十六个。
谢春残握住反弹回来的箭矢,眉心缓缓聚起:“九江,我看这有点邪门。不能敲了,再敲一次图案怕是就要变成一百多个,要是让我敲上第四遍,老衲就得留在这里撞一辈子的钟了。”
“等等,你让我想想。”洛九江僵着脸道。
“你尽量想个明白吧。”谢春残叹了口气,“若是再叩个两次三次,坐实了咱们得在这里撞个七八辈子,那你我不是和尚也成了和尚,连小兄弟都能拿来开光了。”
“……别管你那兄弟开不开光了,再打岔我帮你开瓢。”洛九江没好气道。他按住刀柄,把刀尖翻个个儿有韵律地一下下反磕着地面,在单调又规律的敲击声中缓缓理清事情的脉络,“我第一次在房间里细摸了三遍,除了一个图案外没发现别的东西,断无可能搜漏了,没道理你一醒就又出现一枚蚌壳凑了个对子。”
“根据眼前情况反推一遍,你第一次找到那图案的时候肯定敲了一下。”谢春残飞快接上了洛九江的思路。
洛九江“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墙上的蚌壳纹路。他和谢春残之前试过,依次敲叩这些图案不会激起一点响应,只有同时击打,这图形才会给出回馈。
一生二,二化四,四分十六……照这个速度延续下去,他跟谢春残一人化作一尊千手观音都不够用的。
“……撞钟不行,菩萨也不行,看来此处主人不信佛啊。”洛九江失望地喃喃道。
谢春残原本竖着耳朵准备静听他的高论,听了这话顿时呛住了。他正打算质疑一下洛九江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东西,就见对方若有所思地抬起刀来,暗沉如夜的刀锋之上森然闪过一缕幽光。
“九江?”谢春残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抬手点在洛九江的刀背上警告道,“要做什么先和我商量一下,你别乱来。”
“我不乱来,只是稍微试试。”洛九江笑道,“谢兄你瞧这图案分布的多么有趣。”
谢春残闻言便重新打量石室了一遍,只见这些图案散布的并不均匀:四壁之上各有三枚,全都位于墙壁中心,相距十分紧凑。洛九江脚下的石板没有任何图案,而头顶的天花板上反而有四枚蚌壳刻印整整齐齐地簇在一起。
“哪里有趣?”
“分赃不均,屋主人可能数算不好吧。”洛九江漫不经心地答道。谢春残对这儿戏般的回答嗤了一声,正想嘲笑一句什么,便感觉原本搭着那漆黑冷铁的指下骤然一空!
却是洛九江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谢春残的注意力,手腕一晃就挣出刀来挥了出去。
“谢兄放心,最坏不过我刨块石头给你雕个佛法高深的师太来,绝不至于让你孤老终生。”
洛九江的朗笑未落,刀影便已连成一片,如夜的刀锋绽开一段幽深的黑芒,瞬间如冽风一般从中心散开,精准无误地擦过十六枚蚌壳图案,刀气凌厉若电抹,却没削掉一处石屑,足见其力道拿捏之精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洛九江下手时决心格外坚决果断,石壁给出的反应竟也快地惊人。
谢春残只一眨眼,原本的十六枚图案瞬间变作二百五十六个,每枚蚌壳的大小不变,踞守的中心也不变,只是四壁上的图案铺散开来一些,图像共同组成的形状变得狭长。这增长速度太快,一时竟把他逼得脾气也没有了。
谢春残叹息道:“你这……”
“谢兄再瞧。”洛九江一眨眼睛,“还没完呢。”
那言语中的笑意尚还悠悠带起一抹余韵没有散去,洛九江就拔身而起,长刀舞若灵龙,一时之间,谢春残耳中眼底,都尽映着那一片森森乌光。
洛九江动作太快,快至谢春残连拉他一把的时间也没有,这厮就疯狗一样地出了刀。谢春残呼吸一窒,望着那均匀散开宛如尖锥一般的刀影,以及转眼就从二百五十六变作六万多个的图案,他一时除了把这混账拽下来抽成个陀螺外竟再没别的念头。
视野里呼啦涌上如浪般的一片,谢春残麻木地眨了眨眼,已经开始思考石室外的机关致命与否,直接在这石室里掏个洞跑路的可能性有多大了。
“果然如此。”洛九江一刀见效,也不啰嗦,干脆爽利地落地收刀,凝视着四壁的双眼中俱是欣慰之色。
谢春残仰天长叹一声,似是被打击地放弃了所有希望。他转过脸来凝视着洛九江,木然道:“事已至此……唉,罢了,你许诺给我的师太呢?雕得慈眉善目些吧,毕竟要一起过大半辈子呢,我不喜欢那金刚怒目三头六臂的款式。”
“谢兄莫急。”洛九江一弹刀身,“正戏这才要开始呢。若是这回不成,我非给谢兄刻出十八罗汉赔罪,一遍轮下来够你耗大半个月的。”
“你先别。”谢春残眼疾手快,坚决地阻止了洛九江再次出刀,“我方才尚觉得你还小,现在看来倒是我太老。九江,你给我这风烛残年,眼看要上二十岁的老家伙解释一下,你做的是什么?我怎么看得一头雾水,越来越糊涂了?”
“咱们是因我一招‘乱雪原’才掉下来的。”洛九江被阻止了行动也不见烦躁。事实上,他由于琢磨透了其中关窍已经愈发心平气和,“我最开始也不明白,不过现在全懂了。谢兄是不懂刀,所以才觉得糊涂。”
比起谢春残,洛九江不仅懂刀,还做了梦。
他在昏迷时神思不定,一直旁观着自己挥出的那招“乱雪原”。这一招本是他这些日子的心魂所寄,先前被逼到绝处,则不论章法,纯粹由心而发。而论起初衷,还是为了破开这片死地的界膜。
为了确保这一刀的威力足够强大,能够一击得手,洛九江一直冥思苦想,反复试验,终于将破风庐与回风八卦步结合在一块儿,能让刀气在真正落到目标前先积蕴一段,转一个滴溜溜的圆。
他对这招日思夜想,本就非同一般的熟悉,在石室中被救治时又在昏迷之间将其完善,对此就更是纯熟。正因如此,当那十六枚蚌壳在墙壁上骤一浮现,他便认出这几处图像所在的位置,正好与他“乱雪原”一式刀锋所至的位置吻合。
抱着这样试探的心思,洛九江两次出刀。果不其然,四壁图案虽然蔓延开来,却仍狭长细瘦,宛如一抹俨然刀痕。而顶壁上的图案也集中在一点,正好与他作这招的本意咸宜。
“所以谢兄可明白了?”洛九江从容笑道,“我猜此间主人并没有难为我们的意思,正相反,他请我们到地宫中来,不但救了你我一命,而且还为我们的跑路大计雪中送炭,帮我补全了‘乱雪原’的破绽。”
“按我这一招的刀风覆盖范围来看,蚌壳图像延伸至此,已经不容半分增减。正因如此,我赌我这一刀落下,你我就能脱壁而出了。”
洛九江抬眼盯紧头顶石板的中心之处,语气笃定铿锵。下一刻,他一踏脚下石板,腾身跃起,伴随他一声悠长清啸,刀影如风般掠过石壁,全部积蕴都重重击于一点,沉闷钝响自四壁响起,这囚人于方寸之间的石室眨眼间便分崩离析。
“出来了。”洛九江扬起眉头,得意一笑。只是不等他哼支小调聊作庆祝,两人就一齐咳嗽起来,“怎么灰这么大?我没把石头碾得这么碎吧。”
石室外面遍布着细小如针尖的黑色尘土,颗颗圆润如沙粒,在空气中上下浮动翻飞,竟激得毫无准备的两人一阵呛咳。
“什么东西……”洛九江喃喃道。他用手在面前扑扇了两下,自己抬起眼来,下一刻便怔然僵住了。
在这浓密如雾的尘土遮掩之下,不远处隐约一道蓝色身影朦胧不清,却仍被他辨认个分明。
只是粗粗一个轮廓,便足以让洛九江知道对方是谁。不是他太过莽撞,而是他们实在熟悉,熟悉到就算削去洛九江半个脑子,他也仍不会忘记自己该去握那人的手,不能再同他分开。
只消看他一个背影,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