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惯来喜着蓝袍呢。”在替他扯平衣角褶皱时,侍女突然笑盈盈道:“也只有宫主光风霁月,能将蓝衣穿出十分沉静。”
侍女知道宫中的许多大人对宫主都格外惊怕敬畏,她也听过那些关于宫主“冷淡”、“漠然”、“仿佛生而无心”的闲言碎语,可对她们这些血脉弱小的妖族来说,深雪宫主其实是一位好首领。
他不暴虐,也不爱迁怒,天大的事到他眼前仿佛都变得极小。那些常人眼中的“大事”既然激不起他的过度反应,当然就更不会牵扯到他的爱憎喜怒。
宫主连对下人高声斥责也没有过,当然就更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叫人把服侍的人拖下去。日常菜肴咸一点淡一点,衣裳配色深一点浅一点,熏香味道重一点轻一点全都无关紧要,哪怕侍女偶然发现了他喜着蓝衣呢,可就是给他拿一件紫袍过来,他也便从善如流地上了身。
他很好伺候。
有一次议事时殿中剑拔弩张,左右两列的大人们各执一词,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侍女在一旁被妖威所慑,两股战战,几乎就要软倒在地。宫主却脸色也不变,半点瞧不出对于下属们吵成一锅粥的不满或恼火,他同往常一样自然地吩咐侍女给他换一壶新茶,然后退下便好。
“诸位请继续。”他平静地说,“饮完这壶茶水以前,我要听到你们商议得来的结果。”
他说出“商议”两字时全然不带烟火气,似乎不觉得这词用在眼下场景中有哪里讽刺。
后来受赦退下的侍女有心摆弄离开水漏,确认宫主从殿中缓缓踱出的时候,恰好与他往日饮尽一壶茶水的时间相差无几。
“我确实偏爱蓝色。”侍女很快就得到了这句偶然闲话的回答。
总是这样的,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和宫主讲一句话多半能得到回应。最初时她确实为此沾沾自喜,但很快她就察觉这其实无关宫主自身的喜恶,只是出自于宫主惯有的礼貌。哪怕有人当面挑衅宫主,在将死前一刻问上宫主一句带脏字的恶毒问题,在砍下他脑袋之后,宫主也会对着血流满地的尸首给出一句回复,哪怕对方已不再需要。
宫主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这次似乎格外不同一些,在给出上面那句简短回复后,深雪宫主又轻声道:“因为我喜欢的人……”
这次的声音格外轻而缥缈,仿佛只是无意带出半句心声。侍女愕然抬头看向宫主的眼睛,发觉对方竟会有轻微怔忪。
寒千岭双眸中带着些微苍蓝,于是当他出神时眼睛就显得格外幽深,此时他眉头放平,神色舒缓,唇角似乎也沾染些许笑意,轮廓较平时柔和得多。
像是神祗主动走下高台,回到人间。
……
当身边侍女提起他对蓝色的喜好时,寒千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洛九江。
他对蓝色的喜爱不是没有缘由——实际上,所有能让他感觉到“很好”、“喜欢”的事物,几乎没有哪个不能跟洛九江牵扯上关系。
他为深雪花林而驻足,在此建立深雪宫,因为深雪树种曾由洛九江千辛万苦为他寻来;他闲时会立在树梢眺望,尽己所能压制住满心沸腾的仇恨恶意,然后便能静听风声,享受片刻宁静,因为含笑的风声曾是他们结缘的契机;至于项间那枚被他爱逾珍宝的木质佛珠,就更不必说了。
蓝色变得特别,是在“听风”之后他和洛九江所见的第二面。
依旧是洛九江主动跑过来找他,怀里捧着只和他个头差不多大的风筝,兴冲冲地邀他一起去放纸鸢。寒千岭那时正处在恶意袭心的紧要关头,昨日受赠的佛珠已在手中盘过十余遍,洛九江正好撞在枪口上。
“不去。”寒千岭简洁地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不容人情,压着火补充道,“我不喜欢放风筝。”
“那也不妨。”洛九江一愣就笑了,随手把怀中神气有漂亮的纸鸢在寒千岭窄小寒碜的屋子里放下,“去掏鸟窝怎样,我盯好一窝七叉鸟许久了。”
“不喜欢。”
“摸海贝也不要?”
“烦。”
“一起做只哨子也可以啊,我前几天预备了一块很好的竹料。”
“不想做。”
“那捉鱼烤来吃呢?海边不远有个岩穴,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个子再高就钻不进去。我在那里备足了盐糖油料,只要生一堆火串鱼上去烤一烤……”
“你别说了。”汹涌而来的恶意反复冲刷着寒千岭的神志,他睁开眼,目中所见一切都是扭曲的血红,随着洛九江的描述,他难以自抑的想起海来,想起那遮天蔽日的腥气和血雨,赤红海水中争相开口啄食的鱼类,一双双漠然而无生气,明里暗处冷眼旁观的眼睛……
“别说了。”寒千岭重复道:“很恶心。”
“……”
那被强加于他的愤懑之意直冲天灵,在脑海中烟花般炸开,只留下满地残破的余烬,寒千岭睁开眼睛,额角遍布冷汗,他神志渐渐回炉,慢慢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一句怎样的话。
洛九江久不做声,大概是已经气坏了。
寒千岭看了看手心里的那串佛珠,心中失落微起,眨眼间就被扭曲成更多浓厚的负面恶意。
“没有喜欢的东西吗?”洛九江突然开口,还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寒千岭一眼望去,只见对方满脸的认真,“你是又难过了吗?方才你身边的风简直是在哭了。”
看着洛九江坦然澄澈、毫不介怀的眼睛,寒千岭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如果实在没有东西喜欢,那有没有什么是不讨厌的?”洛九江伸手过来,拎了拎寒千岭放在掌心的那串佛珠,“我送你的珠子,你讨厌吗?”
“……”
寒千岭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讨厌?”
寒千岭低下头,片刻之后他开了口,声音发闷,生涩如同第一次学话,还愿不抬头去看洛九江的眼睛:“你。我……我不讨厌你。”
洛九江眨了眨眼,很快就为寒千岭的回答喜笑颜开:“那就好办了——你等一下!”他调头跑出寒千岭的小屋,连地上的纸鸢也忘了拿,寒千岭看着他飞一样的背影,突然拿不准他还会不会回来。
洛九江没有一去不回,他跑着离开,跑着回来,额上汗水粘住了一缕头发,眼神却水洗一样的明亮,他笑得格外开心,还换了件蓝色的新衣服。
“怎么样?”他在寒千岭面前转了个圈,“现在也不反感吧?我换了娘新给我做的衣服,是不是更好了?”
寒千岭点头。
洛九江便凑近了些,扯着自己的袖口给他看:“他们说我穿这件衣服更精神——你看,这件衣服烦不烦?”
“不烦。”不是迁就,也没有说谎,这样精致的衣裳穿在洛九江身上,就是纯然的蓝色,半点不沾染让人心烦意乱的红。寒千岭伸出手来摸了摸,发觉自己竟然比平常更快地冷静下来了。
洛九江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献宝一样地从身后拿出个包袱抖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蓝色衣服:“我娘当初做了两件,咱们身量差不多,我能穿你就一定能穿。”
说完这话,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点心:“这是我爱吃的桂花糕,你尝一块,没准也很好吃,挺招人待见呢?”
他将衣服和糕点堆在寒千岭面前,自己也高高兴兴地蹲下:“有不讨厌的衣服就能有不讨厌的食物,有不讨厌的珠子就能有不讨厌的纸鸢……世上好玩的事有那么多,你和我一起看看,也许就发现它们没那么烦。”
“……对。”寒千岭伸手抚上那件衣服,眼中淡淡血雾被那清雅的蓝色开天辟地般撕开,与此同时,他嗅到桂花糕的甜甜香气,前所未有的感觉把他拉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短短一瞬,他仿佛重活了一回。
原来这是蓝色,这是甜。
而对面那个眼神诚恳关切的男孩,是明亮。
……
洛九江就是这样教给他整个世界,因为他特意换了蓝色的新衣服来见自己,所以感觉到蓝色的好看,因为他捧着最喜欢的点心递过来,所以尝到桂花糕的甜。
随着他日渐长大,传承记忆愈发完整,寒千岭应对外界就能更加得宜。旁人拜访便请上座,别人开了口就给予回复,不教冷场。只是他画出皮相却难体会骨骼,依章办事纯然因为“世上认定的道理中应该如此”,其实并不关心别人心中如何去想。
七岛上都是人族,尊崇礼仪,他待人便客气疏离,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朱雀界妖族遍布,凭实力行事,他在众多妖族眼中就冷漠威严,毫无感情的目光微微一扫,便能让他们伏贴胆寒。
这些应对方式可以随情境而变,就像喝汤用勺子,吃饭拿筷子,螃蟹上桌就换蟹八件。可若说这些对外界的反应是器具,那洛九江就是他的心腑器官,餐具总随着菜色变化,可谁能换一套全新的器官?
他借洛九江的眼睛看这世界,借洛九江的口了解世界,借洛九江的欢乐和惊异把事物消化整合,九江是他三千世界中唯一的锚点,也是他生命中永不能分割的部分。
寒千岭从迷思中回过神来,如记忆中一般抚了抚自己绣了繁复花纹的天蓝袖口。
蓝色的衣服,他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