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着商含娇来到花楼之下后,洛九江第六次起了想要回去的念头。
他抬头又看了一眼花楼上方高悬的“聚贤楼”三字,目光向左,只见一片手挽手肩并肩,小声嬉笑的红粉佳人,视线往右,又看到几十个貌比花娇,香胜兰芷的莺莺燕燕。
纵观百花丛中,他竟是唯一一点翠色。
洛九江:“……”
他感觉这个花楼的名字和楼下的画风很不相配。
前方的人还很不少,洛九江踮脚看了一眼队伍长度,觉得凭自己的口才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劝退商含娇还不成问题,于是便先满足自己的好奇,虚心请教道:“怎么我看这里都没有男人?”
“有的,有的,游公子又不是那等好女轻男的人。”还不等商含娇回答,他身边的红粉们就嘻哈地笑起来,“男人们当然都在侧门等着公子发钱,只有生得像小师弟你这样好看的,才敢进去见他的面呢。”
洛九江:“……”怎么,不好看的男人还不能去见那个公子吗?这个游公子究竟是什么人?不对,他要这么多好看的人干什么?!
不过女孩儿们神态顽皮,话里意思想来也是玩笑居多。洛九江唯有一笑以对,再加把劲儿努力找找男人们在哪儿,好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孤单。
楼子周围人数不少,它又居于三千界第一书院,底蕴深厚,不比青荷城的街上,那里都没有几个筑基修士,感知力放开也问题不大。在此处贸然探出感知几乎等于挑衅,何况身前身后又全是女子,这举动着实有些冒犯。
洛九江只好奋力踮脚,纯凭目力远眺。他搜罗良久,终于在花楼一侧看到一条由男修组成的甩尾人龙,这支队伍就不比洛九江现在站得这支来的引人注目,排队者高矮胖瘦不一,甚至还有发白齿稀的拄杖老者,平均每人的修为都不超过炼气三层。
“你在看什么?”商含娇很快就发现了洛九江的视线落处,“哦,那是散修在领游公子派人发放的灵石呢。”
“这又怎么说?”
“在书院挂单的散修基本都是由于天资不高,欲成抱玉弟子也不得的人物,只是求学心切才留在这里,每日和学子们一起听先生讲课。散修们积蓄不丰,修为又低,炼气修士没能辟谷,起居饮食全都要钱。公子悯他们求学不易,每月都发他们一块灵石,基本能抵他们半月开销。”
听她这样讲,洛九江倒是对那个游公子增了不少好感:“那确实不错。不过他也不怕有人反复过来排队,骗他的钱吗?”
他这问题问得坦荡直白,商含娇听了却只摇头发笑:“何必费那个工夫?若是有孤寡鳏独病者,只要和发灵石的修士说一声,灵石就加倍的给,最厚能翻到五倍。游公子早就有言在先,道是诸君信誉不可估价,何必因三两灵石贱卖了?”
换而言之,这个游公子竟是宁愿当这个冤大头,多出一笔灵石,也不肯让人为两三个灵石的小事使人愧于他们自己。
洛九江喟叹道:“的确君子。我看从队中走出的人大多只拿一个灵石,想必是少有在这一点上欺瞒的人。”
商含娇自豪点头道:“公子一言既出,便同令至。最开始的一个月,很少有人敢尝试,毕竟大家都不敢轻越雷池;后来他们见有人说了也没被斥责,鱼龙混杂者就多起来,最后他们便发现即使坦白向公子相告‘我蒙邻者帮助多矣,只是囊中羞涩,想多要些钱置下酒菜回报他们一番’,公子也会令他们如愿,于是从此之后凡有虚言诓骗者,散修间争而唾之。”
“……”洛九江想了一会儿,渐渐回过味来,“因为游公子给了他们尊严吧。”
他给了他们当条件实在困难时,不用亏心掩面再次站进那条队伍里的尊严,也给了他们只要直言相告,就不用违心说谎,欺人欺己的尊严。
游公子做派大大方方,反而让人不好意思枉做小人。
“是啊。”商含娇笑得眉眼弯弯,“书院里的大家都是为了求学而来,也都是为了求学留下,或许有少数人确实贪图小利,可院中学风清正,诸君的本性大多不坏,无论是内外门的学子,还是在书院挂单的散修,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洛九江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只散修队伍,书院风气以青为正色,于是来往学子散修多着青袍。那一队男子大多面目平庸,身上青衣却都浆洗干净,队伍井然有序,整齐少声,当有老者颤颤而来时,还会很快被让到队伍前端。
多数人只领一个灵石,绝不贪多,灵石到手便和发放灵石的修士互相一礼,一件原本因为囊中羞涩而起,可能让人觉得尴尬的事情,竟然也被做得彬然风雅。
“确实。”他不由赞叹道:“书院是个很好的地方,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收回了视线,就在此时,他恍然在身边红粉中看到了男子身影,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小郎君着一件玉色轻衫,傅粉簪花,唇上甚至还点了一抹朱色!
洛九江:“……”他脑子警钟一响,背后寒毛突然立起来了!
“不对啊。”他说,“商姑娘你还没告诉我游公子要这么多美人干什么?而且散修中就没有女人?”
“散修中年轻好看的女孩儿当然都在这儿。”他们这一番谈话没背着人,身边早有姑娘看他有趣,噗嗤笑出声来,“至于自认姿色不如,或是性格沉静害羞的,那就在楼子背面排着——男修女修不一样,游公子多给女修发一块儿灵石做脂粉钱呢。”
“至于美人嘛……”那姑娘一双眼睛生得黑白分明,神态狡黠,小巧贝齿轻咬着下唇冲着洛九江发笑,“自然是选来给游公子充实后院的,我们慕公子风采,此生非他不嫁,公子又素爱美人,像你这样的好看男孩子正可以做他后宫三千佳丽中一员啊。”
洛九江:“!!!”认真的吗?
他下意识看向商含娇,商含娇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眼神,他心中还有不信,当即便环视四周一圈,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女孩子们都冲他拼命点头。
洛九江:“……”
恰好此时队伍渐短,下一个正轮到他,门口修士客客气气地请他和商含娇上楼,洛九江摸着鼻子站定,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迈进去。
“……嗯,那个,我有个两情相悦的爱人?”他不确定地跟那修士试探道。
“哦,好,真好,那、那恭喜公子?”门口修士迷茫回望,亦是摸不着头脑。
身边轰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花楼正门处那一圈听清此前说了什么的女修全笑弯了腰,方才开口的女孩子凑过来小声告诉洛九江:“我说的是戏言,你全别当真,游公子请大家上楼,是想找人画美人图的。我们排在这里,只是想见他一面,再拿一朵他亲手赠的花。”
说到这里,这姑娘也有点捉弄人后的害羞:“花楼一月一开,学兄学弟见这里大多是师姐妹们,渐渐都不好意思来了,少有师弟你这样不知就里的稀客,我们才同你玩笑。”
说罢她在洛九江背后一推:“快上去吧,不敢再耽误了你的事。”
洛九江哑然失笑,顺着她的力道进了门。他和商含娇走上楼去,在小童的引领下行过木廊走入室内,再绕过一扇屏风,便在屏风之后见到了那位游公子。
方才他在楼下听游公子行事做派就足以引人赞叹,如今一见就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这少年公子身着丝袍,腰悬玉带,面如满月,眼若秋水,发顶明珠结髻,颈间美玉垂胸,纵观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精致,单看房间布置,也无一处不考究,实在是个人间难得的人物。
他见了洛九江二人,也是眼前一亮,含笑对商含娇道:“游某有幸,又得见商姑娘了。”
然后洛九江就看到,商含娇的脸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地红了。
“是,”她声若蚊蚋道:“公子上次已经婉拒我做画上美人,我却还是厚颜来了,我有一个小兄弟……”
她声音太低,说到这里就再说不下去,只好从后面推了洛九江一把。
游公子面上毫无不快之色,他欣然看向洛九江,声音仍是客客气气的:“兄台风姿卓然,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我姓洛,洛日天。”洛九江回道,他看着游公子,神思却不由一恍。
他想起了寒千岭。
不只因为在楼下那句“两情相悦的爱人”,更因为游公子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滴水不漏的做派。他的千岭在七岛面对外人时也总是这样子的,矜持,客气,半点也不会失礼。
“原来是洛兄,在下游苏,幸会了。”洛九江回神,便见游苏面上笑意俨然,他显然看出了洛九江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却对此半点也不在意。
游苏气度确实不错,在他和洛九江简短交流的两三句话间,洛九江就走神了两次,可他始终笑容不变,甚至体贴地不曾打断。
第二次走神还是因为寒千岭。
没有办法,谁叫洛九江和小时候一样,感觉敏锐得惊人,只是一句话的间隙,他看着游苏的眼睛,在淡香缭绕的精致楼阁中,在袅袅茶香里,在透过薄纱帘帐映入的半寸阳光下,他能感觉到游苏的不快乐。
这个少年公子饮金咽玉,单是拿来做窗帘的鲛绡就寸丝寸金,他一句话的交代便可让全书院的散修另有一份月例领,再多说几个字还能给女孩子们多添一倍的脂粉钱。为了他要画的美人图,楼下足足有上百位佳人翘首以待,甚至不盼能被他选上入画,只是想见他一面,得到他亲手送的那朵花。
可从他身上,就像初见寒千岭时那般,洛九江没能感觉到快乐。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对洛九江看不顺眼,他眼神中对洛九江的欣赏十分诚恳,在发觉洛九江走神后也并不恼火,只是叹惋地看着洛九江的衣裳——这黑袍还是从森林里穿出来那一身,别说灰土遍布,边缘甚至有干涸的发黑血渍:“洛兄一路风尘仆仆,一定劳累得紧了。”
洛九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游苏虽为了避免他尴尬不明说,却明显以为自己频频走神,是因为远道而来累到了。
游苏轻轻击掌,就有侍女脚步整齐地走入屋内,静听他吩咐:“你们服侍洛兄下去更衣用膳,必使洛兄宾至如归。”
随即他温和地对洛九江说:“洛兄但凡有所需之物,只管吩咐侍女,不必同我客套。”
洛九江:“……”
他有点心情复杂。
怎么,看我衣服脏了就直接送我一套新的吗?我们说话一共也没有超过一百个字吧,太客气了大兄弟你啊!
等洛九江稀里糊涂地被侍女簇拥下去更衣时,他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他本以为的更衣,是换一套新的衣服。最多游苏待客格外周全一点,从里衣到鞋袜都备着新的。
然而……
洛九江看着眼前这个热气蒸蒸,其中轻飘兰芷的巨大汤池久久不语。
原来更衣里还包含请他洗澡这个步骤的吗?他没有钱过,对这个操作真不太熟悉啊。
等等……
洛九江蹲身下去,捞起一点灵气熏然的热汤在手心辨认了一下,确定这池水多半来自于某个属性为火的灵泉泉眼,眼前这一大池至少价值上千块下品灵石。
“……”他怀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转头问引路的侍女:“你们这个水,我洗过之后会换吗?”
侍女误解了他的意思,忙解释道:“公子放心,这池水是新换的,您用过后也会换。我们怎能让客人使用过的水沐洗呢?”
洛九江:“……”
此时此刻,就是轻财好义如洛九江,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好有钱!他有这些钱早寄家书回去了!
所以游公子他为什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