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人回想起圣地的最后一次开启,他们马后炮一般地说,自己早就该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毕竟这次圣地聚打破了一切的常规。
先是圣地本身由百年一开变为十八年就重新开放,再有三千世界中作为领军四界的四象界,他们派出的使者领袖竟然都年轻得过分,完全不像往常那样会派个年长之人压阵。
年纪不对也就罢了,可不知是否是年轻人行事爱荒唐的原因,这一回的四象使者,竟然足有两队不肯回到原世界去。
要知道圣地百年一开,通向圣地的通道口恰位于四象界,因而几乎三千世界的英才到时候都要齐聚四象。
故而四象使者先彼此轮转过一遍,就都要回到原世界待命,同时招待借用从本世界入口的来客才行。
像如今这样,来自四象界的人马不肯回原世界走自己家的康庄大道,反而要从别人门口借道的,这还是第一回。
而且一出还出了两个。
第一个起幺蛾子的自然是寒千岭,他和阴半死一起回了青龙书院,然后就安居于此不再动弹,理由也非常正大堂皇:他要等着和自己的道侣相会。
为了洛九江,他先前扔下才到朱雀界的怒子,连夜穿过大小世界六个,就为了能看提前看对方一面,如今再为了同样的理由逗留青龙界,听起来居然不太出格。
……不出格个鬼啊。
朱雀界的宫人甚至单独为此事给寒千岭开了一次跨界的水镜,这东西消耗甚巨,每一弹指都是在烧钱。
最开始负责此事的宫人气势汹汹,问寒千岭是否觉得非他不可。
寒千岭非常诚恳地邀请他们干脆抹掉自己这个朱雀使者的头衔,这样他直接加进道侣那一队里,想干什么事都更方便。
朱雀宫人:“……”
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位向来以冷淡、美丽,但又不难相处闻名的深雪宫主,这位传说中死人问话都会规规矩矩回答的寒公子,翻起脸来竟然如此我行我素、不可理喻!
就像是一朝有恃无恐,突然撕开了一层披戴已久的画皮。
堂堂朱雀界,就算朱雀主一向放手不管、满界都是自立门户的大小势力、就算东地和西地里早掐得如火如荼,在四象界中可谓最落魄的一个,但最古老的朱雀宫的名誉脸面,还不容这个金丹后辈如此挑衅。
正当朱雀宫人纷纷勃然大怒,想要给这寒姓小子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时,近乎千年没有过动静的朱雀主竟然为此事专门下达了一道口谕。
她说:天地将变,这等小事,由他们去。
水镜里朱雀宫人满是不甘的脸庞与“你走了大运”的眼神同身影一起发花扭曲,最终水镜重变成毫无波澜的镜面,映着寒千岭平静无澜的一双眼。
听闻这个结果,寒千岭也不太意外地“唔”了一声,没有达到目标的喜悦或是意犹未尽的傲慢,一定要形容的话,他的表情更像是刚喝了口水一样自然。
比起刚刚那番对方单方面情绪激烈的谈话,他看桌上沙漏的神色竟然都更有人情味儿些——毕竟沙漏的颠倒计时,反应得是他将见到九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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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寒千岭这里明刀明枪的争吵,另一位打算滞留外界的使者房中却是暗潮汹涌。
也不甚出乎大家的意料,这位坚持在白虎界停留,不肯再返回玄武界一步的使者,正是怒子倪魁。
“您僭越了。”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在倪魁耳后响起。
倪魁转身,眉目间做出夸张的吃惊表情:“很好,很好,从问我父祖何在也不允许开始,终于到了我要把脚在其他世界踩一踩也算僭越?”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为怒子怒气多与常人,所以一部分感情格外难以自控的原因,倪魁的情绪丰富又浮夸。配上他那张铁汉一般的肌肉鲜明的脸,甚至会有些怪异。
“请您不要转移话题为自己脱罪。”玄武团中的副使面无表情道:“您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这年轻人在外人面前时一直用一副瘦削苍白,弱不禁风的面目对人,话不多,给人的印象也不深,却敢在怒子发疯时去扯住他的手肘。
就是这样一个瘦得皮包骨头,苍白得让人联想起某种阴郁湿粘环境,几乎让人看着恶心的存在,此刻面对怒子时的神色,竟然是居高临下,充满审判性的。
倪魁收起脸上扯得巨大到变形的笑,怒瞪着双眼回视这位玄武使。
然而在他的脸上,却有下意识的畏缩和退却之意一闪而过。
“我之前纵容了您和白虎使近乎胡闹的合谋。”年轻人不动声色地说:“您需要知恩图报,鉴于我已经给了您限度内的最大自由。”
怒子没有发火,先于他无孔不入的愤怒之前,他竟然先反射出了一个作呕的神情。
对这种动作和神色上的挑衅,年轻人全都能视而不见。
他先礼后兵,在彰扬过自己的仁慈以后,就迅速抛出了一个威胁:“您可以反抗、发怒、跳着脚辱骂,并且不肯听从我——那样的话,我想,玄武大人一定准备好了数百个女人等您从圣地里出来。”
“您今天可以不回去,希望您能一辈子也不用回去。”
“……”
女人意味着什么?
如果拿这个问题随便找一百个修士问问,或许能够得出一百个答案。她们意味着和男人相对的另一个性别,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美丽,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麻烦,对更多人来说意味着她们本身,但对于倪魁,对于怒子,对于世世代代的狻猊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
——孩子。
她们会生下孩子,生下下一代狻猊,这个狻猊将被制成新的怒子,然后老的那个就该识相的退位让贤,走向一眼可见终点的死亡。
父亲在此时将成为最讽刺的词汇。
倪魁的面孔几乎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他一半的脸从大张的怒目到森白的牙齿都在喷洒着愤怒的火焰,而另一半面孔上抽搐缩进的肌肉却又写满了恐惧。
“……回去。”他咬牙切齿道:“我回去。”
于是年轻人就又露出了他那种洋洋得意、趾高气扬、曾被倪魁亲见过无数次的傲慢笑容。
“很好。”他说:“您变得聪明了,请继续保持下去,这样我们都会轻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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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师父,我这就走了。”
枕霜流“嗯”了一声,负在身后的手臂微动,看上去倒像是还想给洛九江添点什么。
洛九江算是怕了他,一看他肩膀动作,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他如今从头到脚,哪怕是一根发带和脚底下的袜子都篆刻着各种用以保护的阵法,衣冠佩履等就更不必说。真亏他当时还感叹游苏穿衣的规格,如今再把游公子请来和他比一比,一定是小巫见大巫。
洛九江摸摸自己的脖子,上面已经挂了三件护身法宝,非常不需要第四件了。
他对枕霜流深深行了一礼:“您多多保重。”见师父点头,又对白练躬身道:“是我不肖,这三年也要让白练大哥代行徒职,多费心了。”
白练忙还一礼:“少主折杀我了,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再最后告别一次,洛九江就带着身旁四人,一同登上了跨界的飞舟。
那飞舟缓缓,没入跨界通道之内,枕霜流叹了口气,满是惆怅:“只回了一次头……往后还是养叉烧吧。”
白练忍着笑不说话。
“……你说他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枕霜流想了想又问道。
当然是先把您挂在少主脖子上那些东西摘一半下来。白练暗暗地想,并不敢真正说出口:把佛门金刚杵给少主戴在脖子上,您是开玩笑的吗?
这东西固然能够妖邪避却,问题是少主从来只有被这东西追着打的经历,而没有驭使它的经验。据白练所知,洛九江平生会的唯一一句经文乃是“南无阿弥陀佛”。
“少主一向孝顺,大概自上飞舟开始就开始思念您和洛族长夫妇了吧。”
对于这种明显的哄骗,枕霜流并不领情:“他?免了,他只回了一次头。”
白练已经很习惯自己主人阴晴不定的变化,他熟练地应了一声是。
然后枕霜流在短暂地沉默过后,复叹息道:“不过你说的也很有道理。”
白练:“……是。”
与此同时,四位队员中与洛九江更熟络,也就是在玉佩上选用“青龙界流行花纹”的那一位问洛九江道:“少界主看起来心情很好?”
“对啊。”洛九江摸摸自己袖底,里面满绣着他在市面上能找到的编写在花纹中的密语,连起来近乎一封长信,“我如今归心似箭。”
——要是让枕霜流知道,洛九江用“归”来形容青龙界,只怕会当即把公仪先生泡在酱缸里腌了。
——只是他未必懂,此时此刻,洛九江的“归”既不代表灵蛇界,也不代表青龙界,它只是指代寒千岭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