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第一百三十九章 沉渊

梦境间的距离并不因现实距离的长短而定。常常洛九江从一个梦境跳跃至另一个时,发觉两个梦主至少相隔千里;至于他身边使者的梦境倒是一个也没有碰到。

也不知道梦境的远近距离是以何作为标准。

某一次他醒来时曾经拉寒千岭研究过这个问题,那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寒千岭略皱着眉头,明确道:“九江,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即使寒千岭向来自称传承记忆不全、除了恨以外神龙再没留给他太多别的,他关于诸多上古秘事的所知所觉,也已经远超过许多大能。更兼他是神龙之体,修为又先洛九江一步跨入金丹,因此很多时候即使不能给出完整的答案,总也有些零散思路。

这还是第一次他承认自己对某一个领域的空白和一无所知。

“我只是曾经在朱雀宫里见过一片玉简残片,内容虚妄古怪,不知真假,姑且一听,也不用当真。”寒千岭慢慢回忆道:“它说‘神魂类鬼,而梦近幽冥’。”

洛九江果然过耳就算。他关心这个问题的主要目的,其实还是想早日找出梦境之间距离长短的规律,好能尽快入了寒千岭的梦。至于更深的钻研,他倒并无兴趣。

无论如何,反复入梦确实是锻炼神魂的绝好方法。连续十几天的梦中移动后,洛九江不但感觉自己的神魂比之从前更加坚韧,而且还能在梦主的梦里稍作改动而不让梦主觉察。

某一次他甚至在那位梦主的梦中与一只梦魇短兵相接,双方借梦主梦境为战场,梦魇以角触地,连续编制出一层又一层似真亦幻的梦境,而洛九江坚心以对,劈出去斩断梦境的每一刀,实则都是他神魂凝聚的体现。

最后一人一魇把梦主的梦境闹个天翻地覆,梦中人物各个八眼六耳身负百臂,脸庞如同走马灯一样一张换过一张,房子地基统统倒飘在空中,三丈高的大狗被刚出生的普通奶猫挠的嗷嗷直叫,那梦主的掌门胡须飘动,捏着兰花指嘤嘤唱着“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

如此一番荒唐景象,总算将那梦主惊醒,免他于梦中被梦魇吞食神魂之忧。

梦主一醒,外来者全被驱除。洛九江还是第一次从别人骤醒的梦里跌落出去,一瞬间的失重感仿佛一道加注于全身的逐客令,比起口头上的送客和眼神动作里的不欢迎,这方式还让他觉得很是新鲜。

此时他处在将醒未醒之际,神魂在梦中又本来就半实不实。在一种类似于打盹出神的恍惚之中,洛九江下意识拔刀而斩,居然真的在梦境之外给了那梦魇结实一下。

虽然因为那梦主不过筑基出头的修为,才让他能操纵别人的梦境这般容易,但单凭最后竟然能与梦魇在梦境以外对战之事,便可见他的神魂确实是较之前强健得多了。

只是这一番战斗虽然劳累得是他的神魂,但不可避免的疲惫似乎也同样反映在了他的身体之上。洛九江醒来时浑身都是淋漓大汗,他踢开自己身上薄被,发现暗色的褥子上已然印出了一个潮湿的深色人型。

寒千岭正慢条斯理地收起此前给他拭去脸上汗水的手帕,一转头见洛九江仍盯着褥子发愣,就浑不在意道:“别看了,下次给你擦身就是。”

他声音里竟然还带着一点高兴,洛九江遂转而改为盯他不放,心想那份遮掩不了的兴高采烈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此后洛九江再从梦境之中醒转时,无论如何疲劳困乏,甚至头痛欲裂,身上都始终干净清爽。饶是之前怎样汗如雨下,他再睁眼时,被褥始终是新换过的一套,没被汗水溻了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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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洛九江进入的梦境,又与从前不同。

至今为止,他进入过的梦境已经不下百余,经验和应对都足够流畅,几乎已经达到了一入梦来就能判断出梦主在何方位、修为多少、是男是女。

通常梦境之中只会有他和梦主两道主魂,偶尔再多一道气息诡秘的,就是异兽梦魇。每逢这种情况,洛九江便不辞辛劳,主动赶去逼退梦魇,救那梦魇一救。

然而这次的梦境之中虽然也有三条主魂,但另一个存在与梦魇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这道气息干净、强大又炽热,最初甚至险些被洛九江误认为此梦梦主。

洛九江思考只用了一眨眼,再这样短的时间之内,那道主魂似乎便同样发觉了洛九江的存在,以一个足够快的速度向洛九江的方向奔来。

好速度!好刚健!洛九江心中暗暗地赞了一声。

要知道在他人梦境中奔跑的速度,可不是凭身体脚力几分定夺,纯粹考验神魂的强健程度,以及对神魂之力的运用能力。如果这人赶路时用得只是普通速度,那纯论神魂,他怕是比洛九江还强大一些。

对方既然主动试图找他,洛九江也不躲不避,同样放开速度,迎着这人的方向正面相对。两方态度都不忸怩,不多时就见了一面。

甫一照面,洛九江和这青年俱是一愣。

他们两人都着一身墨色衣衫,衣裳亦都是纯色一件,半道花纹也无,看起干净整齐又干练,方便腾挪活动,只是在诸多英才之中看起来会稍显寒酸质朴。

他们同样把刀斜配在右腰,刀鞘也都用银鲨皮打成,颜色是相近的银灰。两人还全不戴宝冠,不佩绮饰,只把头发高束吊紧,使其不至于在打斗时散开碍事。

不提外物装扮如何,就连他们的姿貌气质也都同样偏向潇洒俊朗一脉。两人之中洛九江飞眉入鬓,直鼻薄唇,一双墨玉眼里常年带笑,却遮不住神色中仿佛正要脱鞘而出的锐气;而这青年两道剑眉下映着双神光凛凛的眼睛,山根高耸,嘴唇抿成一线,似乎也在思考洛九江究竟是谁。

当他们两个对面而立时,几乎像是在照镜子一般。

……不过也不全是,洛九江身量比这青年小上一号,他还比人家矮。

一愣过后,洛九江很快反应过来,自然笑道:“能遇上道兄真是意外之喜,在下灵蛇界洛九江,不知阁下是?”

“椒图界沉渊。”这青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来跟洛九江聊天的,两道剑眉登时竖了起来:“你为何在此?”

“圣地一黑就是几个月,我借此入梦,锻炼神魂罢了。”洛九江笑容不改,“道兄难道不是?”

其实他心里也有点惊讶,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这位沉渊道友。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两个之间不止是有蜃珠没蜃珠的问题,从各个角度看来都不失相像之处,公仪先生当初把他错认,也的确有认错的道理。

“是,但是……”这位沉渊道友似乎不善言辞,才开个头就把眉头锁得更紧,就像一只本想舔水,却失误踩翻了水盆,被满满水花当头泼了一脸的猫咪,在杂乱繁多的信息之下,实在理不清该怎么说话。

他嘴唇张开又合上两回,始终没能吐出半个字眼。

沉渊兄台显然是个惯常直来直去的角色,两次失败以后,他干脆快刀斩乱麻,直接跳过所有理由和推理过程,也不管别人跟不跟得上,脱缰野马一般直奔结论而去:“危险,快离开!”

要他遇上的是个温顺平和、好奇心不强又看重保命的道友,不管情况具体如何,看这梦里是沉渊先来,他又神魂强大,不好沟通,大概都不需要沉渊开口,自己就先识趣走了。

偏偏他见到的是洛九江。

洛九江入梦第一件事就是打探环境,早判断出此地除了他们两个外来者和梦主一人之外,连只梦魇也没有,说不上哪里危险。如今听了沉渊的警告,他也只是付之一笑。

他有时候会听取别人有理有据的建议,但更多时候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要知道在修仙路上一路走来,若洛九江随便一句什么话都当成金科玉律来听,只怕尸骨早就凉透了。

何况洛九江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锻炼神魂,即使此处真像沉渊说得那样有危险,那他也要试试再说。

而且除此以外,他还想借机认识认识沉渊。

“道友所指的危险是?”

沉渊看他干劝不听,眉心已经皱出了一线竖痕,大概身为椒图界少主,他平生也没见过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极其艰难地,沉渊组织好自己贫乏的语言表达能力,摁住洛九江肩膀,指着天际那道金色的雷光。

“这不是梦,是别人的心魔劫。”

洛九江脸色终于变了。

他一入梦来就听到电闪雷鸣之声,只是并未太当回事——梦里什么诡奇状况都有,有时大浪滔天,有时熔岩遍地,他还路过一次酒池肉林……咳。

他那个金丹劫渡得不但前所未有,只怕还要空前绝后。正因这个缘故,他对雷劫不怎么熟,这才被沉渊抓着教训。但只凭他往天际投向的第一眼,洛九江就知道,他走不得了。

金色的劫雷在天空中蓄势待发,映亮了半面天空,也映得那被吊在刑架之上之人的每一寸细节都无比清晰。

这人浑身赤.裸,双腕高吊,扣在一圈内里生着倒刺的铁镣里,他长发和脑袋一同垂下,遮住了脸,胸膛起伏微弱,几乎奄奄一息。但就是如此,洛九江也只用一眼就把他认个分明。

不用看清脸,洛九江认得他的身体。

……那具布满着各种刀斧伤、钩剜伤、火燎伤,每一寸皮肤都凹凸不平,伤痕累累的身体,只要被人看上一眼,那就绝不会忘记的。

“道兄先走吧,洛某需得留下。”洛九江此前脸上那亲和的微笑不知何时便已荡然无存,他正面着雷劫落下的方向,甚至无暇再看沉渊一眼:“渡劫之人是我的朋友。”

那个在心魔劫中被吊在刑架上的男人,是阴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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