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第一百四十一章 信徒

心魔。

饶是刚刚从一道心魔雷劫中脱身出来,至今身体上似乎还残余着那种灼烧的印象,阴半死此刻的心境居然仍称得上默然无波。

将要面对心魔劫完全在他意料之内……他只是没想到会有两道。

金色的雷光不容躲闪,劈头而下,阴半死半阖上眼,没有徒劳抵抗——一般的雷劫还是能用法宝抵御或是请大能帮忙掠阵,但心魔劫不行。这种雷劫几乎无孔不入,不沾人不回。除非他能找个修为不亚于他的修士替他挨这一下劈,不然心魔劫几乎是无法阻挡的。

天下修士都畏惧心魔,虽然嘴上大多都号称不破不立,但类似事情何必再让别人替锅。

不同于上一道积蓄许久的雷劫,这一回的金色雷劫来得又猛又疾。它不但落下的速度远胜过上一道,威力亦是不逞多让,几乎在被那金光笼罩的一刻,阴半死就浑身一颤,重新被拖进仿佛幻梦也类似于回忆的心魔里。

在最后一点自持的意识飘散以前,阴半死心中只余下最后一个念头:这道心魔,纵然在他意料之中,却也是无可奈何。

在最初被抽筋剥骨,又因身体里的药王鼎而大致恢复以后,那些人很快帮他找到了一个更适合的,可以在某种意义上代替药王鼎的用途。

他们假惺惺地叫他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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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江看到了阴半死的心魔内容。

不同于上一次他只看到阴半死被天雷击中又落下,这一回的心魔完整地以幻象的形式映射在阴半死四周,事件情节足够清楚,具体细节却又模糊。

阴半死仍然被悬吊着。他身边围着将近百十个肃穆静立的修士,打扮都是一样的麻袍柳杖芦草鞋,衣饰全无高低上下,只能凭他们站立的位置断定地位如何。

为首的中年修士中气十足,他一顿手中拄杖,高声喝道:“今我诸人,凯旋而归——拜圣子,祈福!”

人群黑压压地跪下了一片。

而位于众人中央,正被跪拜和被寄托祈祷期望的对象无声地抬起头来,他额上刘海有些过长,发梢几乎垂到鼻子,两只阴郁的眼睛只能在碎发的间隙里稍露出一点,却也不难看清其中的嘲讽神色。

去他妈的圣子。阴半死心想,有人能给“圣子”一口水喝吗。

大概是不能的,类似的集会每次都会拖到很长,不幸在阴半死的记忆里,他从没能在任何一场集会里中途喝到一口水。

时势造英雄,差一点我就能学会反刍了,就差那么一点。阴半死不无讽刺地想道。

向着阴半死疾奔的洛九江皱起了眉头。

尽管距离很远,但作为一个金丹修士,洛九江的目力还能保证他看到一些值得被关注的细节,比如说阴半死现在的情况。

他并不是“尽管他被悬吊,但他正被百十人虔诚跪拜。”,而是“尽管他正在被百十人虔诚跪拜,但他仍然被放在中央悬吊。”

两者或许只是语序之差,但其中意味却有天壤之别。

在众人之中,顺序越是靠后,位置越是靠近外圈的修士,跪拜得也就越深,有几个的姿态已经近乎五体投地。而内圈的那些修士——洛九江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

这眼神不能说是恶意,毕竟每个人看着阴半死的眼神,似乎都在表明着他是何其珍贵,然而珍贵的人和珍贵的物品所包含的价值却不能同日而语。

像是寒千岭是洛九江最珍重的人,他看着千岭时就满怀珍重和爱惜,谁要是想在千岭身上开一道口子,洛九江就想还他一个透风的血窟窿。

但如果换成一样珍贵物品,那含义又是不同。洛九江或许会欣赏它的外表,感慨它的价值,没准还会因为它的美丽和稀有决定主动收藏,但只要是他的师长父母讨要,洛九江便能轻松将这珍宝拱手送人,连犹豫也不必。

毕竟洛九江天性如此,像当初阴半死弄丢了他的蜃珠,洛九江也只是付之一笑罢了。

而在那几个为首者眼中,洛九江就看到了他们对于珍宝的赞叹。

欣赏、满意并且充满评估,好像下一刻阴半死就可以被交换出去获得什么利益,或是随时准备着把阴半死往积尘的多宝格里一塞,接着就是多年的不见天日。

似乎是因为垂着头的话,视线里就只有那一排排麻衣跪伏的后背,阴半死把脖子仰了仰,不分给地下那群“信徒”半个眼神,只是一遍遍舔过自己干涩裂口的嘴唇。

在他筑基之后,渴意已经很久远的感受和回忆了。

然而就是这种与生俱来,却又被后天摆脱的生理需求,无形物质地扯住阴半死的胳膊,把他往记忆心魔的深潭里又拖了拖。

阴半死记不清这究竟是哪场祭拜了,但反正这群魔教祭拜的理由多的很,对他来说固定流程从来都千篇一律。反正每一场祭祀里他的心情都如出一辙,如果不是面孔被毁得太厉害,那简直一眼可辨,好猜得很。

——要是他真是这个狗屁圣子,那第一道旨意,就是面前的这群人统统应该去死。

——只要他们能全部去死,哪怕真要他以身献祭,神魂俱灭呢,阴半死也没有半点遗憾。

无声的祈祷似乎已经结束,信徒们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来。仍是那为首的中年男人转了个身,语气仍旧激昂饱满,却也带着一成不变地虚假:“圣子收到了你们的祈愿,圣子将要赐下福祉!上一次大战中受伤的教徒上前,把重伤的教徒抬到最前——”

洛九江已经快要奔到雷云中心,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不知为何,心脏突然重重地一跳。

神识敏感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心中布满了不祥的预感,仿佛某种自己还尚未明白过来的猜想已经在潜意识里得到了验证。

——他的预感是对的。

几个眼看垂死的麻衣人被从角落里搬动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到了阴半死的脚下。他们原本都气息奄奄,然而在看到阴半死的那一刻,每个人都睁开眼皮,双眼发亮。

而那亮度里所包含的,绝对不是善意。

这回中年修士没有亲自动手,他打了个颜色,就有身侧的一个麻袍教众主动代劳。那人先是捧着一柄小刀冲着阴半死拜了一拜,就端着一个朴素的木漆碗凑近阴半死,然后——

周围的每个人都寂静下来,刀刃入肉的微小声音也因此变得清晰。

如同着魔一般,当一大块血肉被从阴半死瘦弱的身躯挖下时,每个人都双眼赤红,呼吸加重,脖子像是呆头鹅一样不自觉的前探。他们眼里有渴望,有毁灭欲,这形象令这些教众什么畜生都像,就是不大像人。

原本呼吸微弱的伤者,每一个此时都回光返照般精神百倍。

那只木碗倾倒下来,被捣成碎肉的鲜红肉糜均匀地塞到了每个重伤员的嘴里,他们交着阴半死的血肉,严重的伤势肉眼可见的愈合,他们的目光恋恋不舍地黏在阴半死还在流血的伤口上,眼中是极致疯狂的求生欲.望。

洛九江从不知道,人在将死前夕握住救命稻草时的眼神,可以这样赤.裸而恶毒。

阴半死的伤口仍在流血,他表情却仿佛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向着那些伤者垂下眼皮。洛九江曾有过被他森然一眼,吓得把送出去的花都重新拔回来的经历,他也见过阴峰主是如何掀起半面刘海环视一圈,就换得四面喧嚣的山峰如水静寂。

但那时恐吓威慑的眼神若是跟此时相比,简直如同清风拂面一样愉快自然。

洛九江毫不怀疑,此时此刻的阴半死,只要能有一个机会要这些人的命,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会欣然点头的。

“圣子!圣子!”麻衣教众们已经在高声欢呼。

“盛宴!盛宴!”他们的口吻笃定,不是在恳求,而是在叙述某个即将开始的事实。

中年男人唇角的笑容大大地咧开,他面前气氛激沸,而他此时掌握着整场祭祀的全部节奏。此刻教众虽然呼喊的乃是圣子,然而圣子实际为他所有,而所有事情的通过与否,也全都要他点头。

顶着一双双渴望又迫不及待的眼睛,中年修士终于把手落下,宣告着一场盛宴的开始。

……刹那间,阴半死顿时被无数刀剑加身。

“圣子!圣子!”被高吊的少年眨眼之间就已血肉模糊。而人群欢喜若狂,兴高采烈,因为吞咽连音节也发不清楚。他们围着阴半死载歌载舞,此时此刻,每个人嘴巴上的血还尚未擦干净。

电光火石之间,一句语气冰冷的宣言闪过洛九江脑海。

“——将死之人,难看,不治,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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