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雪追了大半夜才带了小刃回来,甫一入营地,就正碰上了沉渊辞行前主动向寒千岭讨教一回。
关于寒千岭的神龙身份,洛九江向来是咬死不说的。他既不开口,公仪先生和他师父又没必要说,倒还真把有关寒千岭的真实身份的消息锁死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
但蛟能化龙,两家本就有相近之处。沉渊向寒千岭讨教不为别的,正是也看出了寒千岭的一半跟脚——他倒没有那份想象力往神龙身上贴,只是觉得寒千岭也该是条蛟罢了。
年纪相近,种族又类似,沉渊再没见过这么适宜的对手,所以哪怕装着忘了自己是怎么系在树上于营地里晾了一晚上,也一定要和寒千岭切磋过再走。
面对洛九江的朋友,寒千岭极少会有冷脸。听了沉渊的约战要求,他也只是思索了一下,便十分彬彬有礼地询问道:“九江先前胜过沉渊公子那次,一共用了几招?”
沉渊不爱说话,拿手比了个“三十六”的数字给他。
寒千岭颔首,不急不缓道:“那我也是三十六招。”
“……”
听寒千岭这般讲,沉渊浓黑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寒千岭礼仪周全,态度客气,单看他的言行举止绝无半分毛病。然而结合他话里意思来看,这副谦和表现背后却是满溢的骄傲。
要把招数卡在某一次时恰好击败对手,就非要有远远凌驾于对方实力的自信不可。譬如一盘围棋或许能得高手贴目,但要是下棋前就先讲明要让对手输多少目,那就不止是高手能为,简直在做师长态了。
同为异种,骄傲和传承记忆一样,都是根植在血脉里的东西。沉渊虽沉默寡言,却不鼻孔朝天纯粹是因为他性格好,可不代表他被人这样指教也能忍。
破天荒地,他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居然拿嘴说话。沉渊说:“好,寒宫主来试。要胜我,先赢我刀。”
停了一停,沉渊甚至还向封雪的方向转过脸来,淡声道:“招数要不满,你车轮战上来。”
封雪:“……”
何为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封雪这下子可算是见识了个彻底。天可怜见,她真的只是找到了小刃归营时顺便路过。
这位言语功能明显障碍,主谓宾前后混乱的蛟龙沉渊她了解不深,暂不评价,但寒千岭他怎么回事?
封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想这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这一晚上寒千岭招猫逗狗的?是一地不容二蛟除非一公一母的原因?他真这么不喜欢黑蛟吗?
面对沉渊的隐约敌意,寒千岭并不还嘴,只是微微一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要知洛九江在神魂一道是个生手,赢过沉渊全凭现炒现卖和自行领悟。若是两人实地对战,洛九江一招裂穹窿用来,其实不必拖到三十六招之久。
而寒千岭对沉渊本来就有血脉压制不提,此时他们两个身在圣地,寒千岭甚至还有主场加成,从他踏入圣地开始,便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圣山血脉相连的滋养。论道理他天时地利人和占尽,非要拖到三十六招才赢,并不是顾忌沉渊的面子,只是想和洛九江保持一致。
……即使只是用同样数字的招数击败同一个对手,也能让寒千岭感觉自己离九江更近。
——所以也怪不得寒千岭看不惯沉渊。从七岛至今,他和洛九江那么多朋友都尚能处得来,即使如封雪最后忍不住和他挑明了说话,两方也没有伤过和气。然而只有沉渊一个和洛九江做同出一辙的打扮,又有相近长相,两人若是并肩走在街上,准会被当成亲生兄弟。
何等相似,何等贴近,何等让寒千岭不爽。
寒千岭拔剑出鞘,剑锋甚至也不直指,只用剑背侧对着沉渊。在将要交手之前,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沉渊公子,你有一把好刀。”
……
封雪今日才正面见识过寒千岭的实力究竟怎样。
交手第七招,沉渊被寒千岭欺身割裂一道前襟。
交手第十二招,寒千岭一剑挑断沉渊发带。
交手第二十四招,寒千岭倒转剑柄,重重击在沉渊胸口气海之处,竟生生把将要化蛟的沉渊中途打断,重新逼回人形。
而交手第三十一招,只听当啷一声兵刃对撞,惯来冷淡自持的寒千岭此时竟带着几分野蛮悍勇,生生把沉渊长刀前端削去一块!
封雪倒吸了一口冷气,却是小刃的眼睛越来越亮。
自这招以后,寒千岭近身以快打快,极快的招数正和小刃路数。她在此看得目不暇接,封雪却如同被卡住呼吸一般直觉得自己胸口发紧。
原因无他,自第三十一招寒千岭出手断了沉渊刀尖以后,他余下招数居然式式都冲着沉渊的长刀去,每次落剑,必然削去沉渊刀上一块残铁,然而看其步伐招数间的游刃有余,他刻意断刀居然和砍瓜切菜也没什么区别。
他果真如同沉渊先前所言,赢对手以前,先赢了他的刀。
等第三十六招落下,沉渊手中宝刀已经被寒千岭削去大半,而寒千岭的长剑上亦是坑坑洼洼,裂痕满布,却不妨碍他把剑横在沉渊颈侧。
剑刃的冷气呵上沉渊的寒毛,却不曾让他见一丝血。
沉渊一语不发,与寒千岭保持着这个挟持与被挟持的姿态良久,突然猛地侧过头去。
“我服你。”他说。
寒千岭缓缓收剑。
“确实是把好刀,被我暴殄天物,实在可惜了。”寒千岭悠悠道:“幸而材质犹在,本质不变,沉渊公子若不介意,我愿请大师来,为你把剩下的改成把匕首。”
沉渊摇了摇头。
他虽然久不开口,说话语序有点问题,斩钉截铁之意却是昭然分明。面对寒千岭的提议,他只冷冷道:“我选它,是做刀的铁,不做不伦不类的匕首。为刀碎则碎矣,不改作匕首苟全。”
说过这话,他竟然真得把手中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残刀向地上一扔,冲寒千岭行了个礼,只佩着个空荡荡的银沙皮鞘,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封雪过了好一会儿才近前来,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寒千岭待她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看小刃回来了,先给她塞了几块糖果,再含笑问封雪道:“封雪姑娘,你现在还觉得沉渊公子和九江相像吗?”
封雪微微一愣。
寒千岭却不立刻回答她的疑问。他只是蹲身下去,捧起一抔土就地掩埋在沉渊撇下的那柄断刀上。
“九江的旧刀,被他收了残片葬在灵蛇界刀殿里。”寒千岭笑了笑,语气中不无感叹之意,“个性实则天差地别,徒有形表相似罢了。”
封雪这才醒悟过来,她不解道:“人家和九江像,反而是你看不顺眼他的理由?”
寒千岭半含半露道:“也不全是。”
“那算怎么回事?种族旧怨?”
寒千岭避重就轻道:“旧怨是有——普天之下,和我没仇的存在极少。”
“……”
能如此平静甚至自豪地说出这种话来,也是种本事。
“我只是不太明白。”寒千岭轻描淡写道:“载着上天这种事,我也能带九江办到的。”
“……”封雪此回沉默了良久良久,比从前任何一次哑然无声的时间都要长。半晌以后,她才幽幽道:“你……你吃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