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寒千岭所预言的那样,等这条赤云蟒终于肯冒出头来时,他们一行人已经在山涧中盘亘停留了五天之久。
幸而修真岁月长,就算大家按照寒千岭的安排,在山岭中连打了五天守株待兔的埋伏,居然也没有人出口叫苦。期间封雪还有余暇向洛九江和寒千岭按前世常识请教问题:“蟒蛇应该都无毒才是吧?”
花碧月遗留给她的记忆残破不全,她能知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姓甚名谁就已经相当不错,不能强求其具有生活常识。封雪一个外来者对这些知识纯属半路出家,新生活又是以八百年不变样的死地为开端,期间认识的人除了明显缺弦的小刃,就是自幼便陷入死地的谢春残,故而很多知识还要一点点在未来里补足。
洛九江耐心给她解释:“除了几个特殊妖种,蟒蛇新生时通常无毒。修炼上了三百年,也就是相当于人类筑基七层修为之后,便能从腔中喷出毒雾。筑基修为的毒雾多半只会致人麻痹,金丹修为后的毒雾随着种类分化不同,威力也全不一样,有得甚至能在照面时就要了普通修士的命。”
封雪眉毛轻跳了一下:“活的久真是开挂。”
“嗯。”洛九江已经习惯了这种夹杂着一两个他不解其意词语的沟通方式,闻言只是笑道:“我们不必活得久就能修炼得再进一层,而且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雪姊面对大多毒雾屏息就成。”
“至于这赤云蟒向来不以毒性闻名,雪姊对此不用太过挂怀。咱们不进山洞是因为山洞中蛇毒经年累月,怕是已经深渗泥土,板结成霜,一个不慎便要中圈套。但若一口蛇毒喷在外面,随便一掌就在空中打散了,和带点腥味儿的水气也没什么区别。”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封雪心中暗暗记下,又把目光投向寒千岭,看他有没有补充。这些日子以来寒千岭对于圣地物种了如指掌的表现都落在诸人眼里,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就看一看他几乎成了大家共有的常识。
寒千岭察觉到封雪的视线,肩膀稍微一紧,淡声道:“九江是个弄蛇的行家,行家面前,寒某向来少说多做,免得贻笑大方。”
这话语气之平静,态度之温和都和往常一般无二,然而封雪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觉得蹊跷可能出在寒千岭夸赞洛九江的时候,向来没有这么平静。
怎么这回寒千岭没有一边搭着九江的肩膀,一边深情款款地看着九江的眼睛,再用他那清越温柔如春泉水的嗓音笑着讲:“论及对蛇类的了解,十个我也及不上一个九江。封雪姑娘只听九江说便够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再补充。”了呢?
他们两个明明刚刚还当着她的面亲得好好的!
不等封雪眼神变得八卦,洛九江就先笑出声来,他往寒千岭身边贴近了一点,语气里满盛着无奈:“怎么还一提蛇就这样?你真气我那天踩你的一脚?”
寒千岭转过脸来微微一笑,颜色端的动人:“你一片片拔了我的鳞去,我也不气你半个字。”
“你叫我我怎么舍得。”洛九江把寒千岭手指凑到自己唇边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吻,看得封雪一脸木然地转过头去,心想我就是在给自己找事情。
“我不是置气,只有一点不高兴。”把手从洛九江指间抽走以后,寒千岭缓声解释道:“我是才想到,我种族生得不好,让你对我种族的了解未必比对蛇多。”
要是一般人这样说,多半还是怒意未消……或是醋意未消。但若被寒千岭讲来,这话就有十万分的真心实意:须知他这种族唯一一条样本还死在一万多年前,洛九江要想深刻了解,故纸堆里都未必翻得出来,这得到神话故事里去找。
“我了解蛇族,是有更了解的人教我。”洛九江含笑投去一眼:“若要我更了解你的种族,那就非要有个我最能听进去他话的人来教。”
“要没人肯教呢?”
“那我就只了解千岭,不了解……了。”
寒千岭哑然失笑:“你怎么这么有办法?”
恰逢此时被寒千岭标记过的洞口处传来一阵簌簌之音,像是长蛇腹部鳞片滑过沙地时的摩擦声。封雪眼神一亮,正想顺势摆脱这尴尬局面跳将出去,便看到相距自己一步左右的寒千岭把手在洛九江肩头似捏似按地一搭,把已经挤出半个身位的洛九江推回原处,自己倒先一步跃出去了。
洛九江被他掌心一按,果然不再动作,只是得意地冲着寒千岭的背影回答了上一个问题:“我对会动的长条,从来都很有办法。”
寒千岭短短一想,发觉真是这么回事。从七岛之上把海蛇打花结,到他把枕霜流克到没脾气,再推及洛九江结识沉渊的种种,没准他天生属性里就专有一条叫做“克长条”。
这关于九江的,生动活泼的想象,让寒千岭即使横剑拦在赤云蟒面前,眼中仍带着未散尽的笑。
而反观他身后封雪脸上,却是另一种犹疑混合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缓缓转过脸来,和洛九江确定道:“九江,你刚刚……说什么?”
“嗯?长条?”
“是我想的那个长条?会动的长条?我没记错的话你才十五对吧?”
“大概还有十天半个月可以过十六生辰,具体误差要问千岭,进圣地以来我不太记日子——雪姊在说什么?雪姊是指什么长条?”洛九江迷茫道。
“……”
后来这段对话被杀蛇回来的寒千岭偶然得知,他还特意去找封雪聊了一会儿天,主要内容基本就是“封雪姑娘,寒某着实有点好奇,你的家乡究竟环境如何?封雪姑娘上回说的不健康读物又是怎么回事?”
封雪对此语调僵硬地回答道:“我的家乡,就是五文钱可以打包三十部那种动态春.宫图的地方,需要龙阳或者磨镜还可以加备注。”
寒千岭:“……”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寒千岭一直留着心,没再让洛九江和封雪单独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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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寒千岭亲自出手,赤云蟒最终被一剑贯穿七寸毙命。
也是在交手过程中,大家才发现为何寒千岭领着他们走过的小道如此蜿蜒曲折,原来那九曲连环的曲线都是赤云蟒百年来用肚腹爬出的凹痕。它在逃跑时窜上小道,当身体宽度印上小道凹陷时,简直分毫不差。
也是直到这时大家方知道,原来寒千岭对于此处镇守的妖兽早有计较。
寒千岭对赤云蟒并无需求,何况收藏这么一条蛇形异兽的价值还不够给他心里添堵的,便直接把整条大蟒都交给队伍里分,自己则只身进了山洞。等他片刻之后再出来,手里已经捧上了一朵叶子蜷曲如水滴般的墨色垂丝花。
不知是否由于常年生活在阴暗少光的山洞里的原因,那花朵通体漆黑,几乎不透一丝光芒,墨色浓郁欲滴,偏偏花尖上顶着一滴晶莹露水,随着寒千岭的步履在花蕊上微微颤动,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淇心露,外敷明目,内用清魂。”寒千岭简单交代了一句,便以手示意小刃走近一些。小刃回头看看封雪,在收到肯定眼神后便毫不犹豫地站到寒千岭身边,再按照他的指令就地盘膝而坐,五心朝天。
“运转真元。”寒千岭吩咐道:“口服效果还是要差上一些,你全心运转灵气就好,我会在合适时间把花露打进你眉心上丹田。”
关于小刃的问题,封雪一直猜度是下断水一脉的制造者给她神识上过什么禁制,或是直接就做了些手脚,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不然根本没法解释小刃这种几乎只剩下本能和杀戮技巧的情况。
但在寒千岭看来,小刃的关节不是出在神识上,而是源于魂魄。她人魂上似乎有个小缺口。
或许是由于和外界交流始终有些迟钝的原因,小刃进入自我的状态所需时间极短,通常也并不受环境干扰。即使眼下被寒千岭洛九江还有姐姐三个人齐齐围着,小刃照样一闭眼睛就进入了入定状态,看起来简直有点没心没肺。
寒千岭欣赏她的省心。
在封雪紧张而急促的鼻息作为背景音里,那颗几乎要被她焦灼目光点着的露珠终于送进了小刃的眉心。
寒千岭做完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便能功成身退。他侧过身,任由封雪第一时间抢在了小刃身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尚在打坐的小刃,和她面对着面。
从死地里相处开始,封雪就在期待着这一天。她在过程中曾无数次地怀疑过自己:跟随自己能否让小刃活下去?她能不能解决小刃的问题?她对小刃的承诺——即使小刃对此一点也不在乎——会不会没法完成?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那等待便变得格外漫长。封雪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掌,只觉得自己指尖冰凉凉的,手心里沾满了冷汗,潮湿得甚至握不紧,一旦试图握紧,就必然要打滑。
她吞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吸得了满肺腑的焦躁。山涧里那湿润潮湿的空气清新怡人,可落在她肺里却只点燃了一把直逼心底的火。
而另一边,寒千岭则把手里那枝垂丝花在洛九江襟上别好。这花对他来说摘与不摘其实都可有可无,摘下也只是暂时当个一时半刻的露水容器罢了。
但这朵垂丝通体墨色,气质上竟然有那么一两分像洛九江。
寒千岭当即就多花了一点功夫把它折下,如今在洛九江衣上虚虚一比,发现果然黑得严丝合缝。这点儿由他亲手创造的小趣味不由令他翘起唇角,目光都软了几分。
“还有六天就是你的生辰。”寒千岭提醒道。
“我?”
“我们。”
洛九江这才点了点头。他目光有点懒散,显然对这日子并无太多打算:“就是不用布置,这生辰也比上一年好多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死地里几番险死还生,最终送给自己的礼物乃是捅破了死地界膜的惊艳一刀。
那进步不是不让人欣喜的,可当时他的身边没有寒千岭。
眼下虽然身处圣地密林之中,位置前后不着,除了队伍以外人际罕寻,可既然千岭还在他身边,还能和他一起过他们共同的生日,洛九江就绝不会有任何憾恨。
寒千岭对此倒是相当郑重其事。当初洛九江人不在他都要把这一天做成庆典在北地狂欢,如今洛九江就在身旁,他自然心思更多。
“只是可惜此处荒山野岭,这等生辰还要再过三回……”寒千岭方才叹了一声,就被洛九江一口截住,“青山绿水,哪里不好。我们可以互赠礼物,保证年年举世无双。”
寒千岭向他投去一眼。
“我送你一个十六岁的洛九江,你也送我一个十六岁的千岭。”洛九江微微一笑,眼睛亮的仿佛装进了星星,“等到明年,我们还可以再送一次十七岁的对方。”
寒千岭的呼吸登时一乱。
他抓住洛九江朝向自己伸出的手,一如当年那个孩子握住另一个孩子的手。
洛九江的手心上分明干干净净,空空如也,然而寒千岭却只觉得自己手腕一重,就好像承接住了某些重达千钧的情意,像是一整段他最爱之人最灿烂的年华,像是热烈到不必遮掩,袒露无余的爱。
而这些东西洛九江都一股脑地塞给他,不介意他会不会由于抱不住而失手跌下一两样,也不考虑寒千岭值不值得,配不配得上。
他又一次度给寒千岭赤诚而炽热的爱,就像他递给寒千岭那串佛珠,给他带来新衣服与桂花糕,再和他分享自己的生辰和同一碗长寿面。
洛九江让寒千岭能从他眼眸的倒影里,得窥一丝半缕不沾染恨意的世界是何模样。
“比起你的提议,我的就要逊色许多了。”寒千岭贴着洛九江的耳朵轻声道:“九江,你想不想看看龙神遗迹?”
洛九江湿润的呼吸也同样挨着寒千岭的脖颈:“是吗?我还以为……龙神最珍贵的宝物,眼下正在我怀里呢?”
“是啊。”寒千岭哼笑道:“六天以后,他还会把自己未来的一年当成礼物,全都打包送给你。”
“这我期待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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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封雪期待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神里,小刃的睫毛终于颤了一颤。
古人诚不我欺,封雪暗暗地想: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心情,我今日方知。
实际上她大脑已经乱糟糟地混成了一团,别说都紧张到开始回想中学古诗,嘴里甚至都已经开始不自觉地默背起圆周率。
小刃那轻微颤动的睫毛动作幅度甚至不如静止的蝶翼,然而落在封雪眼底,连眼皮肌肉的一丝扯动都能算是擂在她心底重鼓的巨响,还带着让她心潮难宁的声声回音。
寒千岭是不是还没说过失败了会怎么样?小刃会变得更糟吗?她之前才学会了怎么买盐。她会忘记我吗?如果那样封雪希望她能顺便忘记死地里那段挣扎求生的日子,这样还能让她稍稍感到一丝安慰。
……睫毛又动了,她是要醒来了吗?!
小刃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顶着封雪如火炭一般的目光,小刃露出了一个最纯净的笑容。
她抬手摘下了封雪发间的金钗,正如她们初次见面时一般,由封雪如瀑的青丝纷纷垂落下来,落在自己和她的肩膀上。
“好看。”她简短地说。
过往和如今的时光,仿佛在恍惚之中重叠了。
封雪期冀急迫且不可置信地看去,第一眼就望进了小刃漆黑的眸子里。
那双眼睛失去了某种近乎无机质的冷漠单纯,转而变得极为有神。
“姐姐。”小刃将那枚金钗举在她和封雪之间,“我来给你梳起来。”